李天然也充满盼望。不是一家人,也是半个家人。
他开着车,从永定门出的城,照马大夫的指引,往南开就是了,就这么一条大路。
路可不大好走。好在雪还没化。大阴天,没什么人,就几辆骡车和军车,两三个挑担子的。他开得很慢。二十华里,四十分钟才到。四周非常荒凉。远处隐隐有些人家,几缕炊烟像是给冻死在空中。偶尔路过当年南海子的一段段苑墙。此外一片白色原野,黑黑地点着几棵树。
机场大门内倒是停了不少车,还有大客车和军车。门口站了两个大兵,背着长枪,在冷风中挨着冻。
“中航”和“欧亚”合用的候机室不大,相当简陋。十好几个人围着一个大洋铁炉坐在那儿烤着火等。不少外国人。都不认识,可是都来接飞机,二人一进门就跟几个目光相对的人礼貌地点了点头。
这趟“中航”班机非常准时,四点五分降落。银色的飞机,衬着灰白的天空,从跑道尽头慢慢绕回来,滑过了两座机棚和几架单翼双翼的小飞机,一直滑到候机室门外不远的一小片水泥地上停住,机声螺旋桨也同时停了。
他们两个没有跟其他来接机的涌到外边去。乘客开始下了,不多,不到十个,提着大大小小的箱子。丽莎和马姬最后下的飞机。
天然有点激动,可是一直等到她们进了候机室,轮流和马大夫又搂又亲完了之后,才上去拥抱她们。丽莎还是那样,丰丰满满的。马姬可时髦多了。
“北平会这么冷。”马姬倒是穿了件呢大衣。
李天然觉得她瘦了点儿,更显得苗条,“当然冷了,你们一路飞过来,都是热带。”他和马姬把三件皮箱塞进了后车厢,上了前座。
他在土公路上慢慢尾随着前头一连好几部回城的汽车。问候了几句,交代了几句之后,半天没人开口,结果还是他随便问了问,“想北平吗?”
“想死了!”丽莎马上说。
“想死了!”马姬紧接着补上一句。四个人都笑了。
刚过了永定门,顺着天桥大街往北开,马姬瞪着正前方那座黑压压的庞然大物,突然冒出一句,“要说九,全说九,前门楼子九丈九。”
大伙儿又都笑了。丽莎从后座拍了拍女儿的肩膀。马大夫高兴地笑,“亏你还记得这个。”
“记得……你们教我的全记得。”
天然看见马姬得意地微笑,忍不住逗她,“那你再说一个听听。”
“赌什么?”马姬立刻挑战。
“赌……赌顿饭。”
“好!你接着!……四牌楼东,四牌楼西,四牌楼底下卖估衣。”
“你乱诌。”
“乱诌?再给你一个……四牌楼南,四牌楼北,四牌楼底下喝凉水!”然后伸手一捅天然的腰,“乱诌?你来诌诌看!”
天然只有服了,而且服得非常舒服……
干面胡同的家一下子热闹了起来。刘妈他们还在北房门上横着挂了两条红绿绸子,几个头儿垂在门两旁,真有点儿要过年的味道。马姬像是小了十岁,刚洗完收拾完,就每间屋子乱串。四个人喝完了一瓶香槟就上桌。猪肉白菜饺子,马姬一个人就吃了……数到三十二就没劲儿再数下去了。
李天然舍不得走,一直耗到半夜,约好后天晚上一起吃饭,又尝了几块昨晚上老刘他们祭灶剩下来的关东糖,才离开。
他慢慢遛回家,经过烟袋胡同也没进去,也没去探东宫。到家,师叔早睡了。第二天早上跟他提吃饭的事,德玖说他不去。
李天然打了三通电话才找到罗便丞,叫他明天七点半去接蓝兰。“顺天府”见。
他第二天下午六点到的干面胡同。丽莎她们刚做了头发回来。马大夫显然心情很好,又开了瓶香槟。马姬打量了天然一会儿,回房蘑菇了半天才出来。长长的褐发,松松地搭在肩头,一条深蓝呢裙,上身一件灰棉长袖运动衫,鼓鼓的胸前,印着深蓝的Pacific College,跟天然的打扮一样。全都笑了。
好在李天然昨天抽空订了座。好在石掌柜的还记得他。二楼几个单间早都给包了,大间也满了,就给他腾出来楼下西北角一张桌子。
他们四个刚入坐,罗便丞和蓝兰也到了。他给罗便丞介绍了。蓝兰做过丽莎的学生,只是头一次见马姬。
六个人一张大圆桌,很宽敞。马大夫和丽莎上座。天然做东,蓝兰最小,二人下座。马姬坐在她爸爸和天然中间。罗便丞夹在丽莎和蓝兰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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