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不清楚下边说话。两个丫头穿来穿去,上菜下菜换盘子……李天然一动不动。
现在没法儿下手。吃完总不会马上就散吧?总会进屋吧?打四圈?抽两口?五对男女,不会全在这儿过夜吧?朱潜龙总会落个单吧?最多饶上一个东娘。再不得已,多饶两个,就多饶两个。这批浑蛋没个好人……
有一会儿没上菜了。院子下边北角上,像是有人开始调琴,看不见人,可弹起了三弦……有个女声低低地唱上了,还摇着小鼓……说话声静了下来……
“五月端午,街前卖神符,女儿节令,女儿节令把雄黄酒沽,樱桃桑椹,粽子五毒。一朵朵似火榴花开瑞树。一支支艾叶菖蒲悬门户,孩子们头上写个王老虎,姑娘们鬓边斜簪五彩灵蝠……”
全桌人叫好拍手。
连后边站的小丫头,连厨房里头的,连大门洞站的那个人,都拍手叫好。
咦?大门洞里头有人?……
西房上头突然“吧”一声瓦响。李天然就知道要糟。
一道电光从大门洞那头照了上去,一声大喊,“房上有人!”再“砰”一声枪响。
他听到西房上头人倒瓦碎,院子下头喊叫,再来不及想,伸手揭了两片瓦,双手一抖,一片打向开枪那小子,一片打向朱潜龙。
他也顾不得露了身影,顺手又揭了两片瓦,从北房跃起,到了西房。脚刚点到屋瓦,再一抖双手,全朝着下边正急忙起身的朱潜龙头部打过去。
他眼一扫,师叔不在。又一声枪,“砰”,子弹“嗖”的一声擦着他耳朵飞过去。
他又一起一落,下到前拐胡同。
德玖倒在地上。他过去扛起了师叔,三步蹿出了东口。
他使出全身功夫,也不管街上有人没人,连跃带纵,奔向干面胡同。
他不能惊动老刘他们,背着师叔上了房,在后院跃下,急捶了几下马大夫窗户。
有了亮,房门开了。他扛着师叔冲了进去,把师叔放在沙发上。
马大夫关上门,过来扳起了德玖的脑袋,褪了蒙脸,翻了下眼皮,按了会经脉,抬头跟天然说,“死了。”
他隐隐朦胧听到院子里有了动静,慢慢睁开了眼。屋子很亮,头上一盏吊灯,又熟悉又不熟悉,射着刺目的光。他眨了眨眼,发现自己躺在自己客厅沙发上。
他伸手在茶几上摸到了包烟,点上,抽了几口,嘴很干。酒瓶空了,只剩下杯子里的小半口,散出反胃的气味,他还是一口喝了。
他在澡盆里泡了半个多小时,才觉得有点醒了过来。没有胃口吃东西,自己烧了壶咖啡。
快十一点了。滚烫的三杯和两支烟之后,他才觉得真的醒了。
这一真醒,他又想醉。
他无法回想,也不敢回想。
全是他的错。他无法逃避。师叔就这么白白地死了。
这是无可挽救的错。他必须接受。马大夫也这么说。
可是接受了又怎么样?师叔还是回不来。
就算他想是师叔踩了片松瓦,招来了那一枪,也是因为他事先没好好算计。
难道闯荡江湖四十几年的太行刀德玖,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叫人给打死了?
该叫他上哪儿,跟谁,去磕头请罪?
这种罪过,出在堂堂太行派掌门身上,又洗得清吗?
要是切断他胳膊就能找回师叔的命……
他给马大夫拨电话,说这就过去。
唉……师父一家四口已经尸骨无存……而师叔,死不能公开,葬不能公开。
他跟徐太太交代了声,说九叔回五台了,就回屋收拾师叔的遗物,看见那顶水獭帽,眼泪刷地淌了下来。他呆呆地打了个包,只留下了那根油亮油亮的旱烟袋锅。
这回是马大夫开车。一路上都没说话,一直开到多年前命运把他们俩凑到一块儿的那个丁字路口。
有个挑担子的刚过去。他们又等了会儿。
李天然打开后车厢,抬出了给两层毡子包着的尸体。马大夫取了包袱和铲子。
他扛着师叔,后头跟着马大夫,上了小土路。
他无法原谅自己。师门二代最后一人,是这么偷偷摸摸地入土。
他一铲一铲地刨坑。眼泪往肚里流。
只能埋在太行山庄了。他找了块地。前边一片空野,后边一块大岩石。为了以后好认好找,他从石头那儿朝着西边五台山迈了九步。
完后又搬了几块石头压在坟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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