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他“哒”一声打着了。
“哦,”她又笑了,“给我捡了个便宜……不知道谁送给爸爸的。”
“我正用得上……”他喝了口酒,“那我送你的,用上了吗?”
“你送我的,是件害人的礼。”
“害人?”他纳着闷儿微笑。
“写日记,好是挺好,可是要写就得天天儿写,还得写心里话……”她坐直了,“真没意思。”
“也不用那么当真。”
“要写就得当真。写心里话还不当真,不是开自己玩笑?”
李天然点头承认。
“你知道吗?T. J.,看着哥哥上飞机,我才悟出个道理。”
“哦?”
“这一棒子把他给打醒,也把我给打醒了。”
他笑了,“怪不得你刚才说的,有点儿像是大人的话。”
“对!”她一拍她大腿,“这就是我的意思。你猜飞机门儿一关上,我怎么想?……我在想,一九三七年一月二十二号下午二时,北平蓝家小女长大成人!”
“好!”他举杯一敬,抿了一口,“可也别长得太快。”
“那就看我的造化了……这就是人生。”
李天然一下子无话可说。
“本来我还不怎么想去美国,可是现在,我真巴不得明天就走。”
“也用不着巴不得,没几个月了。”
蓝兰站了起来,拉了下毛衣,把手上的信还给了天然,“哥哥不是叫你有空儿陪陪他妹妹吗?”
“你说。”
她看了看手表,“先去吃饭,再去赶场电影儿。”
“电影儿?不是没夜场了?”
“就‘平安’还有,外国人多。”
幸好有车。李天然带她先上“顺天府”吃了涮锅,接着去看八点半那场《齐哥飞歌舞团》。回家车上,蓝兰心情好多了。
他出了九条东口,在北小街上住了脚,用手遮住那阵阵刮过来的风,点了支烟。真够冷。街上只有那么几个昏昏暗暗的路灯亮着。月亮也不知道躲哪儿去了。
快十一点了。他戴上了手套,翻起了大衣领子,踩着冰雪,往南走过去。
朝阳门大街上连站岗的都不见了。前拐胡同更是没有丝毫动静。本来还想再去东宫瞧瞧,可是再看四周住家全都是黑黑暗暗一片死寂,都给严冬风雪给封得牢牢的,就没停脚,过了内务部街。再又拐进了烟袋胡同。
他在小木门旁边蹿上的房。院子里真有点伸手不见五指。
他摸黑到了西屋里间墙根,在玻璃窗上轻轻叩了两下。
还没换过气,里头也轻轻回叩了一声。
他移步到了房门前。门静静开了条缝。他轻轻一推,闪进了房。巧红软软热热的身子黏住了他,火烫的面颊贴住了他冰凉的脸,在他耳根喃喃细语,“我就知道你会来……”
风比前半夜还尖,刮在脸上都痛。李天然翻下了墙,用围脖儿包住了鼻子耳朵。踩着喳喳的冰雪,顶着风回家。
师叔睡了。他也上床了。第二天早上,德玖还是没问他怎么这么晚回来。他也没说,只是在一块儿喝茶的时候,把蓝青峰那张纸条给了师叔。
没人给做饭,爷儿俩个收拾了一下出的门,在虎坊桥找了个小馆,吃了顿韭菜盒子。天然请师叔先上福长街遛一趟,他要乘便上“怡顺和”取点钱,再跟过去。他们约好四点左右在电车终站碰头。
福长街几条胡同里都是些矮矮灰灰的老房子。大杂院,小杂院,没几家独门独户。再下去不远就是先农坛。附近一带有点像是乡间野地,一片冰雪,只有那么几根黑黑秃秃的树干子算是点缀。他打西口进的四条。空空的,每家大门都上得紧紧的。地上的雪给清扫得乱七八糟。他认准了十号大门和房子,走出了胡同,上了天桥南大街,再又绕进了三条。
他今天特意没穿大衣,也没穿皮袍,只是长绒裤,毛线衣,皮夹克,毛线帽,皮手套,毛围巾。
三条走了快一半,他前后看看没人,一矮身上了房,在屋顶上趴伏着,摸到了朱潜龙家的北屋。
这一连几家院子里都没什么树。一座座房子也都不怎么高。一身黑色,趴在雪白的屋顶上,非常刺眼。他也知道大白天,哪怕是个阴天,就这么来,实在冒险。可是他也知道这个险又是非冒不可。
他听见了几个小孩儿的声音,稍微抬抬头,从屋脊往下边院子里瞄。
只能瞄到南端一半。有三个小孩。最小的是个男的,有三岁吧,在两个大点的女孩儿后头跟来跟去。他们都穿着厚厚肿肿的棉袄棉裤,在结了层薄冰的院子里,推了小木头箱子,滑来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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