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京画本(13)

2025-10-09 评论


    那老头子瞪着萧铁骊,愤愤地道:一言不合就拔刀相向,指人要害,哼,刀剑本是凶器,哪能这样随随便便地拔出来与人搏命。说着,将萧铁骊的镔铁刀当废纸一般团了几团,扔到地上,年轻人,刀不是这么用的。末一句话余音袅袅,人已越墙而去。

    萧铁骊盯着一闪而过的老头子,默默计算他的身高、足长与步幅。虽然老头子的身法同样妖异,却可以肯定不是掳走观音奴的那个。他定下神来,才发现冷汗湿透衣衫,晚风一吹凉飕飕的,一直凉到心底。

    父亲留下的刀是萧铁骊立身的根本,被毁得如此彻底,他再不知还有什么倚仗,可令自己安然行走在这滔滔之世。少年呆呆地站在狭长的偏院中,望着鸽笼般密密匝匝的婢仆屋舍及后庭嵯峨的楼阁,淡月下卫慕氏的府邸仿佛一只暗黑的妖兽,一旦踏进它的巨口,似乎连骨头渣子也不会剩。他一夜未眠,胸臆间充斥丧气,却没起念逃走。

    天微明时,萧铁骊去马房应卯,并没人追究他对赤血骏动手脚的事,想来那古怪老头儿并不是城主府里的人。过得几日,马房的管事回禀大管家,称新来的萧铁骊从不多话,做事麻利,是个踏实孩子。大管家当即给萧铁骊配了下人的腰牌,许他在外院自由走动。

    居延双塔寺的住持法师精通佛法,曾蒙夏国皇帝亲自赐绯,每次开坛说法,方圆百里的信众都要赶来听讲,居延城主卫慕谅笃信佛教,亦是次次捧场。这日又逢法师讲经,居延城中香花满衢,清水洒道,以城主府的车马为先,城中各家显贵居次,百姓们徒步跟随,往双塔寺逶迤而去。萧铁骊紧紧跟在银喜小姐车后,随侍的婢女见了,笑着向车中说了句什么,便听啪的一声,半卷的帘子放了下来。他自入府中,对卫慕银喜的一应事情都极留心,婢女们看他样子傻傻的,倒有一片痴意在,一时传为笑谈。不过银喜小姐不发话,也没人去为难他。

    双塔寺坐落在居延海旁,形制不大,建筑却极为精美。寺内的密檐式琉璃塔,玲珑挺秀,倒映水中宛然双塔,故此得名。寺外建有莲花形高台,供法师讲经用,信众们无论贵贱,均在旷野中席地听讲。这日法师讲得甚是精妙,梵音与水声相和,天光共云影徘徊,在场诸人尽都忘神。卫慕银喜眼尖,觑见父亲于此刻悄然离席,进了双塔寺西角门。她心中一动,止住跟随的婢女,蹑手蹑脚地跟了去。

    一院寂寂,却找不到卫慕谅的踪影,银喜仰起头,盯着偏殿上饰有莲花漫枝卷叶纹的琉璃筒瓦和琉璃滴水,其后是广大天空,极明亮的蓝,深远而纯粹,凝神注视时让人感到不可言说的怅惘。女孩怔了一会儿,方要转去,听到身后窸窸窣窣的衣衫扫地之声,回过头来,正见到没藏空向她弯腰致意,长发水一般漫过宽大的麻质僧衣。

    没藏空身材甚高,皮肤黎黑,深目白齿,有着党项男子的典型相貌,当他漫不经心的目光落到银喜脸上时,她的心跳忽然急促起来。那目光仿佛蜻蜓,短暂一驻,随即投向远处,银喜顺着没藏空的视线看过去,烦恼地拧起眉:萧铁骊,你跟来做什么?与没藏空同行的卫慕谅亦不悦,斥道:这不是你能来的地方。

    萧铁骊也不开口解释,也不识相退下,父女俩拿这木讷的仆人无法,倒是一贯淡漠的没藏空突然开口说话,缓解了尴尬气氛:你叫萧铁骊?空的音质至为清澈,有不辨性别之美,宛如佛经中的妙音鸟伽陵频伽。萧铁骊愣了一下,答道:不错。

    没藏空的手负在身后,右指轻叩着左手掌心,道:铁骊是什么意思?银喜站在空的右侧,见他长年隐在袖中的手露出来,不由得呼吸一窒。空的小指上套着没藏氏与卫慕氏盟誓之戒,与卫慕谅戴的白色戒指形制相同,非金非铁的材质,唯戒面漆黑,暗无光华。

    夏国的开国皇帝嵬名元昊为卫慕氏女子所生,而嵬名元昊的皇后没藏氏生下了昭英皇帝嵬名谅祚,卫慕与没藏两家均是皇亲,且先后在皇权斗争中落败,遭逢灭族之祸。到圣文皇帝嵬名乾顺之时,卫慕与没藏两家均已没落,但卫慕银喜听父亲说过,没藏氏曾受卫慕氏大恩,故发誓以每一代的长子为质,侍奉卫慕氏家族,供卫慕氏驱使。此誓以戒指为凭,除非卫慕氏主动将戒指还给没藏氏,否则盟誓永不解除,将世世代代履行下去。银喜清楚地记得,父亲提到没藏空时,用轻慢的口气道:空必须服从我的一切指令,否则会因违背密戒盟誓而遭受六神俱灭之苦。有这么一个能干的孩子使唤,真是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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