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京画本(45)

2025-10-09 评论


    李希茗笑道:慢慢就习惯了,我的夜来怎能穿那种粗布衣衫?

    观音奴胀红了脸,那是临行前歌奴阿妈赶了三天三夜做出来的,是我最好的衣裳,我很喜欢。她咬咬嘴唇,就算现在这条裙子比它漂亮一百倍,我也还是喜欢的。

    李希茗的眼底漫起悲伤和歉疚的潮汐,低声道:是姆妈说错话了,那些衣服我命人收拾干净,让你好好收起来。所谓入乡随俗,你也试着穿穿姆妈给你准备的衣服。

    观音奴见她难过的样子,心口莫名其妙地一酸,低头嗯了一声。出得舱去,只见楚州运河中各色船只往来不绝,比起海上又是一番光景。观音奴立在船尾,看得目不转睛,李希茗温言道:你爹的船每年都要到高丽和倭国去,海上贩来的货物经过这条运河,上达东京,下通苏杭,都是繁华的大城。夜来喜欢的话,姆妈以后陪你玩遍每一处。观音奴究竟还是孩子,贪玩爱热闹,听她这样说,禁不住眉开眼笑。

    自楚州运河两岸伸展出去,便是湖荡密布、水网发达的淮南。行到午时二刻,崔府的船缓缓转入津湖。这津湖东通楚州运河,西会汜光湖,汜光湖又与清水湖、洒火湖相接,四湖连绵,被世人合称为宝应湖。崔氏府邸便建在汜光湖畔,离宝应县城尚有十五里的路程。

    沧波万顷,楼船在镜子似的湖面上滑过。初夏的天空明艳非常,水天相接处亦无烟树花林遮蔽视线,放眼望去,但觉水色天容浑然一体,仿佛置身于宏大的琉璃宫阙中。观音奴从未见过这样剔透的景致,心神俱醉,连吃饭都要端着碗坐在船头。

    暮色渐浓,楼船终于靠岸,泊在崔氏码头。距码头三百步处有一地势较高的缓坡,其上屋宇重重,筑着一座大宅院。崔逸道等人沿九尺宽的青石长阶缓缓而上,行到一半,乌头朱漆的大门訇然而开,两队仆役鱼贯而出,分列石阶两旁,手中掌着的灯次第亮起,管家崔肃大步迎上来。

    崔逸道素来不喜欢摆排场,微微皱眉:这是做什么?

    崔肃躬身道:太夫人说二姑娘十三年来第一次回家,该当隆重些。

    崔逸道听是母亲吩咐,方不再言语。一行人穿外庭,转回廊,绕照壁,踏进一座花木葱茏的院子,沿途所遇仆役无不叉手躬身,执礼甚恭。崔氏在淮南经营数百年,宅院历经修缮,形制上依然保持隋唐时期宏大轩敞的风格,细节处却也体现了本朝的精致妍丽。寻常人初次拜访,常被这华堂邃宇震慑,崔肃看观音奴面上虽有好奇之色,举止却落落大方,并无羞涩局促之感,不由暗暗点头。

    到得堂前,见一个雍容华贵的老妇人垂足坐在绣榻上,右臂倚着榻上的檀木小几,榻后设了一架螺钿座屏,映着堂上的明灯,珠光潋滟,靡丽之至。李希茗拉拉观音奴的袖子,她便按李希茗方才的嘱咐,大步上前,一揖道:奶奶万福。姿势固然潇洒,但女子敛袂道万福与男子弯身行揖礼大不相同,她这般混用,惹得两旁侍立的丫鬟们抿嘴而笑,李希茗亦为之解颐,想:夜来是男孩子脾气,仓促中哪里改得过来,只有日后慢慢教她。

    太夫人秦绡不以为忤,笑道:好孩子,你走近些,让我看看。观音奴便走到绣榻前,大大方方地让她看。秦绡很喜欢,拉着观音奴的手大赞:看这孩子的相貌风度,要换上男装,就是逸道少年时的样子。又道:乖孩子,你生在入夜的时候,所以我为你取名夜来。

    岂料观音奴回了一句:我自己也有名字的,我更喜欢原本的名字。

    秦绡一愕,慢慢道:嗯?你原来叫什么?她从小独断,连父母都不能违拗,十四岁执掌东京紫衣秦家,十九岁嫁给八宝崔氏的家主崔子晋,所遇之人无不臣服于她的美貌和意志。数十年来,从没人敢像观音奴这样当面驳她的话。

    秦绡薄薄的嘴唇绷成了一字形,脸上的笑意褪得干干净净。这老妇人独裁多年,其意志仿佛一个强大的场,压得周围的人不敢稍有异动,丫鬟们噤若寒蝉地低下头,连崔逸道和李希茗都局促起来。观音奴瑟缩一下,随即清晰地道:我叫观音奴。

    秦绡用力捏住观音奴的手,长长的凤眼里猛地闪过一丝尖利的光芒,深恶痛绝地道:这算什么名字?可见契丹人愚昧,所知着实有限,就连起个名字,翻来覆去也只会糟践菩萨的名号,真是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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