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当一声脆响,茶盏被扔了出来,在地上碎成了齑粉。滚雷老爷子朽槁如枯木的手从锦帐中垂了出来,他半坐起的身影映在那些团簇的刺绣上,让满屋子男女都是一惊。没料到已三日未进水米的雷老爷子居然坐了起来。我我还没死,轮不到你们来争,都给我滚!
虽然是病老的雄狮,但余威尚在。这屋里的人都哆嗦了一下,不由噤声。有人想要退出,可还有人却到底不肯就这么算了,依旧开了腔:既然父亲醒了,那就好办,这是父亲一手打下的江山,父亲自要有个处置!
锦帐被一巴掌扯开,雷老爷子两只深深凹进去的眼窝从里面钻出来。他喝道:你你们去打罢,给我滚出去打,死干净了正好让我清静一刻,滚!正在屋里的人犹豫的当儿,门处有脚步声响起。弱飖在门口,向下略一拜,收刀于肘后,道:既然老爷子发了话,就请各位太太、少爷都出去。
你要干什么?你算是什么东西,也说这话?
奴婢不算什么,这话也不是奴婢说的,是老爷子说的,只要老爷子还有口气,奴婢就只听老爷子一个人的话。三少爷再不出去,奴婢就不客气了!弱飖蓦地挺身站起,缅刀在掌中抖开,嗡嗡作响,熠熠生辉。
算了,我们走!大太太似笑非笑地拉了三少爷走了。弱飖闪身让开,大太太侧身而过,掷下一句话来,看那秋后的蚱蜢还能蹦到几时?一屋子男男女女都心照不宣地笑着走了。
弱飖收回了刀,向身后的属下挥了手。众人退去,屋中总算静了下来,这一静,就听得屋外檐下的那一串铁铃铛响个不休,惶急凌乱。她从炉上倒下一碗药,有些歉然地走回雷老爷子身边,说:没料到我走开一会子,他们就闹成这个样子。她把帐子挂上金钩,扶雷老爷子坐起。雷老爷子只在碗上呷了一口,便侧了脸去,不肯再喝。喝这还有什么用?算了罢。弱飖想想也是,便起身说:那我去端碗茶来。
沸水的热气腾起来,模糊了弱飖的眼睛。她专注地看着暗褐的叶片在水花中翻滚不休,以至雷老爷子问话时,没有立时反应过来。雷老爷子问的是:弱飖,我强你跟我,你可有怨过?这让她呆了一会,以至于开水溢在了手上才发觉,忙一边吹着烫红了的手背,一边答道:跟老爷子是我自己情愿的,老爷子何曾迫过我?她端了茶,坐回床缘上,细细地吹凉茶。
雷老爷子费力地抬起了眼睑,其实,我那时若想救你们,本也是举手之劳。水太烫了,弱飖手中的茶盏不住地转动,她咬着唇笑道:老爷当年闯江湖,又何曾有人无故相帮过况且,都这多年了,这种话何必再说。笑意似红梅在寒风中零落,浮在墨也似的寒潭中,随波轻荡。
雷老爷子出神地望了她好久。他突然倦极地合上双目,倒不似和弱飖说话,就如同在与另一个自己交谈。难得还一个不怨怼的人,就和老大的娘一样。我三十出头的时候还只是个小混混,无立锥之地、隔宿之粮,他娘长得不好看呵,以我那时的处境,除了她那种,我还能娶什么样的?他娘为我吃的苦头可不少,但我刚混出点眉目,便嫌起她来了。谁知还没能让我写休书,她就去了雷老爷子突然住了声,嘴角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侧耳听着什么。屋里只听得愈来愈烈的风声。弱飖没有插话,她似听得那早已逝去的女子无限眷恋的声声相唤。唉,许久后,雷老爷子幽叹一声,她竟是连做负心人的机会都不给我呢!她死前,我问她怨不怨我。她说,自己选的命,有什么好怨的那口气弱飖,和你方才一模一样!
弱飖把茶盏在唇边试了试,道:喝一点吧,暖暖胃。就将其凑在了雷老爷子唇边。老爷子极力地把大半盅茶水都喝了进去:你方才得罪那些人,对你半点好处都没有。这辈子有你为我送终,也算是有福了。弱飖,你可知我当初为何放你在外面管事?
弱飖起身去临窗的高桌上放茶盏,用漠不关心的口气问:为什么?其实是不怀好意的,我想着,如你这样的女人,武功不错,有头脑,长得漂亮我早看出来楚方对你有那么一点意思,放在身边迟早是个祸害!弱飖手上一颤,碗盖用力地合在盏上。可若是无端端杀了你,到底有些舍不得,于是破了例,让你出去管事,想着若你出了什么岔子,就这由头便把你处置了弱飖抖了一下,心思突然狂摇如窗外北风中的草木,这倒是她从未想过的。可是你做人做事都很清白,从没往自己怀里搂过钱,也没跟别的男人厮混过,倒没让我抓住过把柄,不知不觉假也成真了。弱飖,你过来!弱飖走回雷老爷子身边,老爷子举起颤动的手,轻抚她的面颊。这些年,难为你了!弱飖捧着这只手,突然一股悲恸涌上心头,她猛然把面孔埋于这巨掌中,放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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