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野人也摇头:你哪里知道,他父亲杀了家父,我又杀了他父亲,你说这仇能解得开么!至于你,你可知他们说堤上窝藏着钟秀才一伙反贼,马上会有大队官军到来,到时候只怕鸡犬不留。你武艺高强,最多不过逃得性命,这里的流民又如何呢?还不是一死。你不当我是朋友,我还得跟你讲义气。咱们逃离这个是非之地吧。
吴戈笑道:咱们不说这个。你要是聊刀法,我愿意奉陪。
天下武功,到了极至果然是几近于禅。当年你教会了我一个势字。确实,我过去的刀,只有一个我,勇悍有余,不懂顺势而为。你的刀法,可悟到了道这一层?
吴戈讪笑:惭愧惭愧。我那时年轻无知,都是胡说的。武术就是武术。什么禅不禅的。那些道理都是肤浅的。能打败对手才最重要。
平野人大惑:什么?武功发力确实在于学会如何顺势,顺其自然便是最有效的武功。你教的这道理让我悟了好几年,如何你自己却糊涂了?我更不明白的是,做人与使刀一样,顺势才是天道。你明白使刀的道理,做人却一辈子逆势而为,这样糊涂下去,算不得英雄!
吴戈仍是在笑:对于富贵人家而言,比如那个王爷,一天的意义在于听了几支曲儿,吃了几碟山珍海味,幸了几位美人。对于我们堤上的人而言,就只是挣了几文钱、几碗米,孩子过年能否吃上肉。刀法也是一样。对普通武师而言,是骗钱工具;对你,则几近于禅;而对我来说,刀法就是刀法。把浮光掠影的东西撇去,只有本来二字。
平野人一头雾水,苦笑:这不是兜了一个圈子么。
如果能返璞归真,回归本来,兜圈子也值得。这是武术的意义。至于为人一世,有何意义?吴戈回过头,指了指身后的人群,道,野人兄,请看看他们。
平野人认真地看着。吴戈的身后,是数百跟他一样衣衫破旧的流民。他们有六成左右都是老弱妇孺。很多人家里的青壮劳力大约都到外地谋衣食去了,而他们除了这个棚区一无所有。这些老弱妇孺站在吴戈身后,脸上的表情分明告诉他,为了堤上的栖身之地,他们不惜一战。
在江湖闯荡多年的平野人,最强的本领就是一种求生的本能。他一向认为,自己的生存才是一切的一切,所以趋利避害对平野人而言乃是基本常识。他忽然感觉吴戈极其愚蠢的选择离自己十分遥远,遥远得不可理喻。
你真蠢。而且是武功这样强的一个蠢材。手中无刀仍然没有输给我。可你竟这样蠢。
不能取胜未让平野如何沮丧。他在想,如果没有少年的偷袭,或者自己已经赢了?虽然吴戈手中无刀,这无关紧要了。吴戈说出了他家传刀法的真正弱点所在。这对于自己战胜平真秀,已经足够。
平野人飘然而去。他心中仍然回响着临走时吴戈的话:东瀛刀法,凌厉剽悍,攻敌有余,守成不足。你虽然武学甚杂,但你们家传武术的基础步法是双脚脚尖向前,同在一条直线之上,这与中华武术不丁不八的步法不同。你这步法,前趋后退快捷无伦,而且正面的攻击势不可当;但如果说有弱点,那一定在侧面。因为这种步法,侧面一定不稳。
侧面。他记住了,却并未完全信服。再回想起吴戈的议论,不由得喃喃地道:还有本来。什么是刀法的本来?
平野人回头看着堤上围栏上的点点灯火,心头一片惘然。
天上闪过一道电光,接着是一串闷响,如同巨石滚过天穹。一个炸雷猛地轰响,震得整个天地湮灭在一片浑浊之中。
暴雨在午后时分侵袭了整个县城。无数条水龙从屋檐上喷吐而下,所有的街道水流滚滚,家家户户都陷于忙乱之中,补屋补窗的,更多的不得不在门槛上垒起沙袋阻隔渍水。
在堤上,整个世界更是一片迷蒙。运河几乎消失在无边的水雾之中。本就破烂简陋的棚屋几乎没有不漏雨的,所有的流民都在风雨之中挣扎。
到了夜里,余家渡更是沦陷于无尽的黑雨中。所有的人都寂静了,只有嘈嘈的雨声充塞在天地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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