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姑娘话未说完,前院乱嚷嚷的,似乎又到了一批客人。一个暴跳如雷的客人,嘴上骂着大街,一路骂进杨展住的一层院落。来一个伙计,领着他到了三姑娘住的对面一间厢房。
伙计百般奉承,这位客人坐在房内,兀自高声大骂。杨展在正房内,以为客人骂的是店里伙计,后来一听是乡音,却卷着舌头打京腔,骂的也不是伙计,他骂的是:“皇帝老子瞧不见老百姓苦处,偏又相信一般混帐行子的太监,把江山搞得一塌糊涂,咱还进什么京去,回老子的老家是正经。”杨展听得非常惊异,这人难道是个疯子?一个人坐在房里海骂,而且从四川进京,到这儿,算是十停走到九停了,这位老乡,居然预备一怒而回,这事真新鲜了。
听他这阵海骂,是人人想骂,而不便出口的,原不足奇,何致于一怒而回,奇便奇在此处了。
仇儿笑道:“听口音,这位海骂的老乡,定是白天镇上,打抱不平的马上壮士。”三姑娘点点头道:“一点不错,他骂的话,相公大约莫名其妙,凭我猜想,大约从和尚骂到太监,从太监再骂到皇帝头上去的。”杨展愕然问道:“这是怎么一个故事?”三姑娘笑道:“贱妾也是瞎猜,这容易,这位小管家多聪明,一打听便明白了。”仇儿脚底痒痒,巴不得望外蹦,顺着三姑娘口气笑道:“相公,那客人是我们老乡,如果真是街上见过的马上壮士,长得真威武,大约有点武功,相公何妨和他谈谈,否则我先探探去?”杨展微一点头,仇儿如得军令,飞一般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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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儿一出房,三姑娘一摸酒壶,便说:“只顾和相公说话,酒也冷了,饭也耽误了,贱妾叫伙计来,拿出饭菜去热热才好。”说罢,翩若惊鸿的也出去了。杨展瞧着她背影,暗想这女子究竟是何路道?刚才弹琵琶时落泪,绝不是做作,这种身有武功的女子,如果为非作歹,是很容易的,可见刚才下泪,并不是为了穷,其中定然有难言之隐,我一时说出量力相助之意,也得看事做事。他正在心口相商,瞧见三姑娘进来,背后跟着伙计,三姑娘笑道:
“强将手下无弱兵,小管家,有几下子,和那西厢房的客人,攀着乡谈几句话,便讲得非常投机,也许一忽儿,便把那人领了过来了。”杨展一笑,便命伙计把酒菜撤去,从新做几样新鲜的来。
伙计出屋,房内无人,三姑娘正想说话,仇儿已笑嘻嘻的进房来了,西厢房的客人,却没有同来。仇儿笑道:“那位老乡真特别,他一听到相公姓名,高兴极了,连说:‘早已知道相公名头,想不到异地相逢,快极快极!’他说时,已经立起身来,我以为他马上就要过来了,他忽然立住问道:‘你们相公进京去,大约是想夺本科武状元,赶去会试的?’我说:
‘是!’他立时眉头一皱,怪眼如灯,噗地坐在椅子上,叹了口气,向我说道:‘我今天街上喝多了酒,见了你们相公,在生朋友面前,酒言酒语,倒不方便,明天再说!’我一瞧,这人有点心病似的,我便顺着他口气哄他,探问他捉住和尚和人猬的下落。这一问,倒由引起他满腹牢骚,骂骂咧咧的把那段事都说出来了。原来这位老乡,姓曹名勋,也是川南人,还是个世袭指挥。他有这个世袭前程,原是雄心勃勃,想进京去有点作为。不料刚才在镇上碰着装人猬、骗钱财的三个贼和尚。又凑巧,看出车上人猬,是自己兄弟的那个骡夫,正是曹勋在黄河北岸连长行牲口雇来的骡夫,曹勋又是个见义勇为的脚色,不由他不出手打这个抱不平。三个贼和尚,逃走两个,捉住一个,由镇上几个番役押着,连同曹勋等一般人证,解到镇北巡检小衙门。可笑那位微末前程的巡检,官职虽小,门路却熟,他一听捉住的和尚是十八盘拈花寺里出来的,顿时吃了一惊,立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暂不问案,先请曹勋到别屋去坐,以示优待。
他却在几个亲信爪牙耳边,低低的吩咐了一阵,安排妥当以后,自己便来陪着曹勋说话。
说的都是海阔天空,不着边际的事,曹勋那里听入耳去,正要发作,一个番役进来,在巡检耳边,低低的回了一句话,便退了出去。曹勋瞧着巡检鬼鬼祟祟。心里有气,怪眼一瞪,大声说道:‘俺赶路进京,身有要事,此刻天色又晚,还没找着宿店,那贼和尚在这儿作怪,原没俺的事,俺可要失陪了!’说罢站起身来。不料曹勋这一发作,倒对了那位巡检的心思,眉开眼笑的抢上一步,向曹勋耳边悄悄说道:‘老哥常在外边跑跑,当然懂得眉高眼底,那个贼和尚,我也明知不是好人,可是他背后靠山太硬,老哥赶路是正经,犯不着为了一个骡夫,发火烧身,现在老哥自愿脱身事外,这就好办了,老哥只管请便,街南鸿升客栈是老字号,招待周到,老哥只管自便。’说罢双手乱拱,表示送客,曹勋被他这一做作,几乎要举起拳头来,把巡检揍一顿再说,姑且忍住气,问道:‘你说什么?一个山贼似的野和尚,有什么靠山?靠山是谁?’那位巡检只想送这位太岁出门,自己多说了几句,偏又被他刨根掘底的问了起来,万分无奈的说道:‘现在当今皇上身边最得宠的公公,要算司礼太监曹化淳,曹公公现在又兼着九门提督,权势赫赫,谁不敬畏?十八盘拈花寺的方丈便是曹公公的心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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