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独目老僧见他颇露醉态,笑道:七侯何处饮得琼浆?老衲等修行浅薄,几被它搅动了胎根。众僧酒气入鼻,也觉异常不适,均想:早闻他沉溺声色,辜负韶光,想不到来我清净佛门,也带着一身污秽。可叹此等不世伟器,偏偏堕入尘网,不知回头。各怀忧情,向后退开两步。
尚景侯道:非是弟子无礼,有意冒犯佛祖。这酒实有些缘故。那独目老僧知他内功深湛之极,寻常醇醪绝难令其少醉,警觉道:此酒颇为乱神,不知何人所赠?尚景侯笑道:弟子一向挥金买醉,何须旁人表情?那独目老僧不好多问,意味深长道:但愿七侯终此一醉,幡然醒来,此后心寄佛光,江湖上平静如故。尚景侯笑道:监寺大师真是老了,说话不着边际。弟子若皈依禅林,岂不亵渎了灵山妙法?
那独目老僧道:世人但有一念之醒,即可悟我灵觉法门。七侯慧心天成,如能挣断名缰,必得无上正果。尚景侯醺然大笑道:释迦老胡,原与常人一般!我纵使成佛,又有何益?他虽经三大阿僧祗劫,即今何在?也不过枉活了八十岁,便即化灰。依我看佞佛参经,皆是造业。所谓有求皆苦,不如无事。众僧听得此言,无不色变,十几人齐诵佛号,口称罪过。
那独目老僧叹道:七侯指詈佛祖,如斥小儿,实令老衲震骇。如此罪根深结,恐十方众僧之力,也难救赎了。尚景侯道:大师不必多忧。到时众佛子同登极乐,自在神通,悉皆如念,独弟子身下火窟,受尽业报也就是了。然天堂上亦有深渊,地狱中也有乐境,只是此语可对智者言,难为愚者道罢了。一番话如醉似醒,说得众僧个个摇头,皆叹惋不置。
那独目老僧笑道:许是七侯道高,方有这等妙论。人言英逸之才,非浅短所识。个中浅短,大概即指老衲等人了。拉住尚景侯一臂,与之偕步入寺。众僧鱼贯相随,心中都想:大智师兄向来峻厉,今日倒能压住火气,可见七侯虚名,早已深入人心了。
众人进了寺院,转折之间,向东行来。尚景侯故地重游,眼望楼阁清幽,草木依旧,心头涌上暖意,但想到即刻便要与方丈相见,又不禁锁眉犯难。烦乱之际,那酒偏又涌将上来,障意迷情。众僧见他一路行来,颇有些身颠步斜,都甚纳闷:以他内力之深,何至于此?难道他假借酒醉,欲将害命之事敷衍过去?
少时来到天王殿前,只见殿外早立了许多年轻武僧,各穿紧身衣裤,神情兴奋。及见尚景侯到了,都目窥手指,窃窃私语。尚景侯微生不快,但知方丈便在殿内,遂不多语。
入得殿来,只见其内群僧肃立,竟有二三百人之多。东面一班老僧皆披红色袈裟,个个宝相庄严,神不外露,正是达摩院和戒律院的几十位长老。西面百余名灰衣僧人,皆背挺腰直,目蕴光华,乃是罗汉堂七十二房的带功师傅。另有六七十人,却穿着白色衣裤,有的面带怒容,有的目中垂泪,及见尚景侯走入,竟没人看他一眼。
尚景侯心中诧异:为何众位师兄见我来了,都露出这副嘴脸?难道我误杀了那几人,他等便视我如仇,全忘了儿时情谊?迟疑之际,却见一老僧面带微笑,向自己走来。尚景侯热流盈怀,忙迎上几步,拜倒身躯道:劳方丈久候,弟子实感无颜。众白衣僧见他有此一拜,都哼了一声,心道:总算他人性未泯,还认我少林为宗!
那老僧身材高大,面有慈光,正是大正方丈。他苦等其人不至,意下已感不祥,这时见尚景侯拜倒身前,由不得喜生心落,忙伸双手来搀。用力之下,陡觉对方全身空透,力无所施,两手如托虚物,重心骤移,不禁笑道:七侯行此大礼,老衲实难消受。微撤半步,似欲松手。
尚景侯心神稍懈,倏觉一股极柔和的大力涌来,其势深绵不尽,直如海潮裹身,心道:方丈年逾古稀,内力仍是这般雄浑!我若与之相抗,两下必露形迹,反为不美。双臂微抖,身子向后飘去,从容站起。
这一抖动作极微,人不能见。大正方丈只觉臂上一麻,两手已被弹开,对方虽是劲发即收,一股脆冷之力却透入肌肤,带些许异样。他是有道高僧,小输半招,并无沮意,微微一笑道:久闻七侯凌腾万相,技入神化。今日有幸实受,果然超逸绝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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