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没有什么惭愧或是惋叹,只说:“卖大力丸不行啦!我在天桥得罪了人,混不住啦!改行拉车吧!反正是得天天奔窝头,这比那还省力气。”
这真大才小用!然而,他在天桥得罪谁啦?我还没向他问,他却又说:“您没看见丽仙吗?”
我更惊讶地说:“没有呀!她是……?”
刘宝成说:“她一清早就离开了家,直到现在没回去,我刚从她家里拉着车出来,她也许上这儿来啦,要不就找您去啦吧?”
我发着怔沉思了半天,不用说,胡丽仙一定跟家里的人捣了麻烦了,为什么事呀?在这乱嘈嘈的人丛中,我也不能向刘宝成细打听,但是,她绝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也不致于到这公园里来,她没钱买门票,也未必有心肠来观赏芍药,我是知道的,她倒许真上店里找我去了,那可难办,我简直不能回去了,我回去也必然劝不走,她倒许跟我哭,哭啼抹泪,碰巧还许有“想象之外”的话对我说出来,那时我可怎么办?我好不容易新找了个事,难道,我有预感,而我又没有把握,我真怕被她给拉入情网,这话我可不能跟刘宝成说,我得想法子躲她一躲。
刘宝成说:“我师娘上杨桂玲家里去找她,也没有,前天她上的这公园。”
我说:“前天她上过这公园了,难道今天还能来看芍药?绝不能够吧?我那店里她不能去……”末一句话,我可真不敢保险,她是很能够去的,因为她去过。
刘宝成指着公园那“门庭若市”的大门,说:“大概在里边吧,我这样儿,就是不拉着车,也不能进去。劳您驾啦!您去看看,看见她就叫她快出来,叫她快回去,告诉她,家里没什么事,她爸爸,我的师父,现在不生气了。”
我知道原是父女吵了架,双刀太岁把女儿给逼出来了。我觉着很对不起那位“老镖头”,人家拿“侠义英雄”看待我,那天一见面,就托我给他的女儿找婆家,不但不给人家女儿找婆家,还有过一点恋恋——不是恋爱——于怀,我也没再去看看人家,送去肉饼。我有点“心亏”,现在刘宝成又直向我道“劳驾”,我还能不进去替人家找一找吗?
我说:“好吧!我进去找找她,找着她,无论如何,我劝她回家去。”于是我去买了一张门票,进了公园,咳!这么多的人,人群里又有这么多的女人,我可怎么找她呵?
这个公园,我知道是前清时候的“社稷坛”,而经过现代园林设计家的精心改筑,一进门就是曲折的画廊,现在简直是“游人若织”,那边,一直的走,就是芍药花圃,人多的更如稠粥。我并不失望,因为我并没有尽心尽力去找胡丽仙的诚心,说实话,我倒怕找到她,我不是自私,不是不愿管闲事,我是才找着我的宝贵职业,我的生活才遇见生机,以后我只愿整天伏案去写蜡版。
我已经不愿意再管这些闲事,如今我实在是没有法子,不得不进来假做找一找丽仙,其实我并不希望再遇见她,这公园里的美景我也都懒得看,我就想找一个地方歇一歇,在西边有一座土坡,那里还清静,所以我就走到那里,找了一块石头坐下,我默默的想我自己的事,我决定牢守住我幸而获得的饭碗,绝对要避免一切的纠纷,尤其是有关女人的事。
但是在这里也并不十分清静,我的眼前时时有人来往走着,他们有的还斜眼看我,大概是觉着我很古怪,为什么不去看那灿烂悦目的芍药,却在这里“守株待兔”似的坐着呢?也许有人疑惑我是一个病人,因为有一位带着个小女孩的老太婆,就曾向我投以近似矜怜的目光,最叫我不高兴的是那对对的挽着胳臂的青年男女,有爱神保佑着他们,使他们忘记了一切,在我的面前表演着比外国电影的爱情片“更香艳”的画面,仿佛不怕被我着见,仿佛没拿我当着个人,更像是故意向我骄傲,我是一个可怜者呀,我比不了他们,我没有他们那洋服,皮鞋,照片匣子,及能够得到女人欢心的一切。
然而,我突然看见了一个面熟的人,就是洋服,皮鞋,照像匣子,一切具备,他的手里还拿着一根高贵的手杖,这手杖诚然是能够表现此人的高贵,悠闲的抡着,他扬着脸儿走着,可我认识他,他态度虽装得很高贵,衣服也很文明,但他的嘴脸却伧俗得很,他就是那崔大爷——天桥的一霸,我真怕他招呼我,但他似乎不认识我了,也许因为他扬着脸儿走,没看见我,我觉着很奇怪,他为什么也到公园看芍药来了?他这个人,还有这样的“雅兴”?我有点看不起他。可是他,忽然的一回头,仿佛看见我了,我不由的一阵脸红,我当时也不明白我是羞愧——怕他笑话我无聊,还是生我气——我知道他不是个好东西。但,我都猜错了,他回头并不是为看我,他却招呼着说:“喂!快一点走!到那边咱们再玩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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