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时常于中午等着他来了,开始演技卖药,直站着看到他到了晚间收摊,替他估计他的收入,太寥寥了!我不禁为他这个人惋借,而觉得世事的不公!
因为我总是不忍得不买他的药。——我怜悯这个“强者。”其实,药我也并不吃,在我的旅店房间的柳条箱里,已经有七八十包“大力丸”,这些药,当然对于我也算是一笔消费,然而我只要一到天桥来,就必——就算是“资助”吧!给他一些钱。他渐渐认识我了,铜盘很少往我的眼前来递,有时我预先掏出了钱,伸手要从他那铜盘里拿药,他常是客气的说:“您带着钱吧!”这时好像我就给他元宝,他也能够正色拒收,他就是这么一个倔强,有骨气的人。于今,我才证实了我念过的古文上那句“燕赵古称多慷慨悲歌之士。”世界上的人,不都是无耻、坏蛋、豆腐块儿和小花脸,有英雄好汉.但是不幸沦在天桥了!
在一天夕阳西下的时候,春风已有些暖意了,天桥各项艺人,都已息了他们的锣鼓。游人散尽,刘宝成也在点他的钱了。我可还没有走,站在旁边看他把一天的收入,——是放在小钱板上,一叠的小铜元,拿在他那大手掌里,真看不出来甚么,一五,一十,十五.二十,二十五,三十,三十五,……我希望他数一数,可是除了余下的两枚钱外,他已经无的可数了。他抬眼看看我,现出一种无可奈何的笑,自言自语地说:“今儿个还不如昨儿个呢,才挣了三吊多钱,杂合面都一吊二一斤了,我一顿就得吃斤半,——这么大的窝窝头……”向我用手比着。这么大,我可连一个也吃不了,他说就得三个!擦了擦头上和脊梁上的汗,拿起地下扔着的一件小汗衫套着小袷袄!——倒还整齐。——接着又对我说:“卖的是力气?不吃还行么?可是吃!简直就难奔!”他并不叹气,只是已对他这“行业”表示了消极,也许是忿语。他说:“老要是像今天这样儿?真得改行拉车了!”
我没法子找出适当的话去安慰他,我只笑一笑,——这个笑,或者还可以表示点同情吧?我向他搭仙着来问:“家里还有甚么人?”我是关心他有无家口的负担,计算他这点钱怎样才能够支配。
他反问说:“有人还行?”接着说:“一个人还够混的啦!再有个夹(家)板儿,那可真就玩儿完了!”他笑着,又接着郑重其事地向我下注解说:“我们练工夫的,别说没有钱,就是有钱也不能成家,因为身子骨儿就是本钱.跟唱戏的嗓子一样,唱戏的怕倒嗓我们是怕……酒,色,财,气。”他在讲着健身之道,我呢?我这个病夫,倒好像对他有些惭愧似的。
我们正在谈着话,那边就有个人来了,是个中年妇人,髻儿也没梳,衣服还很旧,两只鞋拖拉着,气忿忿地就找了他来,说:“你为甚么不去?”问得很严厉。刘宝成——这条倔强的汉子,当时就现出一种畏惧的神色,连连说:“我,我这两天真没工夫!”妇人瞪着眼说:“你人没有工夫,难道钱也没有工夫吗?你真算有良心就得了!”刘宝成赶紧把那三吊多钱给了妇人说:“这是今儿我挣的,——您都拿了去吧!”妇人却毫不客气地接了钱,转身就走。
我不由得对于这刘宝成有些疑惑了,不明白那妇人跟他的关系。尤其奇怪他为什么这样的怕,莫非那是他的姘妇,他怕老婆?如果这样,我眼目中的这位“英雄”,可就打了折扣。
此时刘宝成紧紧地拢起浓眉,由地下提起那杆沉重的大刀,并且沉重的叹道:“真没有法子!”我赶紧问他:“那位堂客是谁呀!你欠她的债么!”
刘宝成说:“债倒不欠,可是,只要我手里挣来三头五百的,她来要,我还能够不给她吗?”
“你为什么要给她呢?你挣的钱也不容易,再说,你把钱都给了她,你可拿甚么吃饭?”我有点替他觉得不平。
他又叹息,说:“她是我的师娘!”
我这才明白了一点.又问:“难道,你这位师娘,还常指着你来养活吗!”
他点头承认,说:“虽说不是全仗着我养活,可是我每月挣的钱,至少得叫她拿去多一半,下大雨,我不能出来做买卖,只要她家里等着米下锅,就得,剥下我的衣裳来,也得当了钱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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