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点了点头,说:“请回!请回!”我就走了,回到了我住的店房,我不愿意让这件事情再搅我的脑筋,虽然这件事,尤其是那怪老人,那可怜的姑娘,给我的印象很深,可是我会想法子把他们忘掉,我可以想一想我自己的困难的事,本来么,现在我是自顾不暇,有甚么力量再去帮助别人,天天叫我去送肉饼,我也送不起,给姑娘找婆婆家,我来到北京除了认识这个店里的“小二”,还认识谁呢?
我的事情到底也没有谋成,病也!说好吗?总觉着没有十分好。幸亏家里又给我寄来了点钱,并在来信上勉励我:“别急!谋事得等机会,须有耐心。饮食注意,少交胡乱的朋友,千万千万!”我也不能够就“补被还乡”,还得在这儿耐着。天桥那地方,我也不想去了,我己知道了刘宝成是怎样的一个人,我对他钦佩,然而惭愧,我又对他是“爱莫能助”,可是只要见了面,我不帮助他点,我就心里不安,倒不如少见他的面,还省了我的烦恼,也不至于拿三五个钱或一二斤肉饼,就买人家贫苦而懂得礼义的人的人情。
春天,北京城落着连续不断的细雨,把院子下得永远是湿的,我又没有一双胶皮鞋,简直我索性除了上毛房,连屋子也不出了。店门外就是一条狭窄的胡同,这一下雨,不定多么湿,多么脏了,可是清晨早起,便有人用曼长的声音叫卖着:“榆叶梅——花来,买花!”
这诗意的卖花声,引起来了我客中病里的诗兴,我拿了几百钱,叫店中的伙计出去给我买来了几枝,并跟他借了个瓶儿,舀了点清水,将花供在案头,安慰我的寂寞。
这榆叶梅,是一种带着碧绿的像榆树的小叶,可是又累累地挂着许多含苞欲放的红色美丽的花,它比桃花的颜色还娇艳,恐怕也更为命薄。我生平不喜欢富贵的牡丹,长爱这类的“小家子气”的东西,现在我这客会里只有这一瓶花和一个我,寂寞相对,窗外是春雨如丝。
就在这天落雨的黄昏,忽然有个人来找我,隔着窗上的玻璃我就看见了!因为院里有一只电灯,照着很清楚的雨丝,还照着这找我来的人,正是刘宝成的师妹,我这时很惊讶,想着:“我叫她进屋来不进屋来呀?进我屋来,未免不大方便,因为这里是个客店,我又是个独身,倘若碰到查店的来了,也得盘问一阵;但是,她既然在这时候来找我,恐怕就有事,多半是她的爸爸!不,一定是她的妈叫她来的,说不定是她的爸爸!那怪老人双刀太岁,有甚么不好,死了!她才来找我,许是要借钱。”
终于我开了屋门,把她让进来了,此时我屋里的那只电灯也亮了!我先观察着她的神色,就觉出来我所猜想的大概不对,因为她完全没有一丝紧急和悲哀的神情;她的头上蒙着一块半旧的花手巾,可是进了屋,遂即就除下来,她的短布褂现在穿的是花道儿的,还整齐,没甚么补钉,只是已被雨淋湿了。她的态度是含着一种羞涩而腼腆,一眼就看见了灯光下瓶儿里的榆叶梅,她忽然笑了,说:“这是甚么?是榆叶梅吧?您是那儿掐来的呀?”
我听了,心里不禁生了一点轻微的反感,“掐的?可真瞧不起我,我上那儿掐去?上公园里去掐?公园里有牌子:禁折花木。”我就说:“这是我在门口儿买的。”
她又笑了,似乎觉着我是个!说上海话叫“阿木林”,北京大概是叫“冤大头”她有点笑话我说:“这还用花钱买?有的是,我桂玲姐姐的家里有三四颗这样大的树,爱掐多少掐多少,我都懒得要!”我自从到北京来,除了上天桥,别处简直就都没有去,听说北京各人家的院子里花木都很多,我清直连一朵也没看见过呢,我也觉得是花了冤钱了,但是我立即为自己解嘲,说:“好在很便宜,买几枝,摆在瓶儿里;就是这么个意思。
她微微地情然地笑着走近瓶花,在灯光下,她的美丽的红颜与娇艳的花儿相映。我不敢多看她,因为她长得太美了,她又是一个大姑娘。
花儿好像引动了她的芳心,她不住地细看着,她是看花儿吗?她是故意借着这个好不瞧我吧?同时躲避我的视线吧?
但我心里疑闷,这细雨黄昏时候,她是干甚么来呢?我不能不问,双刀太岁既与我论了交,我也算是她个老大叔,我须要拿出长辈的样子,我得问她,好叫她快点走。于是我就说:“你爸爸怎么样了?这两天他的身体还好?是他叫你来的吗?有甚么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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