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慕白吃过饭,也微有醉意,就向德啸峰告辞,说是明天自己一定来,有甚么话再商量。德啸峰要叫车把他送回去,李慕白却摇头说:“不用了!天还不太晚,我慢慢地就走回去啦!”德啸峰叫寿为喝了几盅酒,胸口觉著微痛,头眼发晕。
此时已打到二更了,只为天空阴云密布,所以不愿得怎样昏黑,仰脸望著天,只觉有一点似雨非雨似雪非雪的东西往脸上落。寒风吹得倒不甚紧,街上也还有往来的车马行人,李慕白就雇了一辆车往南城去走。
那赶车的一边摇著鞭子,一边抽著短烟袋,并且仿佛感叹地说:“天气真冷啦,都下了雪啦!”
李慕白在车里裹往外去看,只见四周是深青的夜色,车旁挂著一个纸灯笼,射出暗淡的灯光来,可以看见一片一片的雪花杂乱地往下落著。李慕白就想自己离家已有半年多了,叔父那里只来了两封信,自己也没有信回去。这样一想,觉得自己确实是应该回家看看去了。
车往南走出了城,雪越发下得紧。李慕白忽又想起,在夏天时,有一日自己由德啸峰的家中出来,就遇见雨,自己就到了宝华班纤娘那里。那天的雨是越下越大,纤娘就留自己在她那里住宿。回想起来,自己那时的心境自然是过于颓废,行为太不检了。可是纤娘对于自己的情义也真不薄呀!那夜我由她的枕匣之中,发现了一口匕首,就觉得她的身世必有一段极悲伤的事。可是总是未得详细问她,她也不肯实说。如今才知道她原来是由苗振山家中逃出来的,她的父亲就是被苗振山打死的。此次苗振山到北京来,若不是有俞秀莲救护她,恐怕这可怜的女子早就遭了苗振山的毒手了。想到这里,觉得应该到谢纤娘那里看看去,因为一二日内自己就要离开北京走了。此后纵使纤娘能够病伤痊愈,我恐怕也不能再与她见面了。无论如何,这一点余情也应该结束了啊!这样想著,就觉得男女有爱情实在是一件最痛苦、最麻烦的事,人生也太无味。
车走到虎坊桥,李慕白叫车住了。给了车钱,自己冒著雪,踏著地下的湿泥,走进了昏黑的粉房琉璃街,找到谢纤娘住的门首。只见两扇破板门紧闭著,李慕白上前敲了敲门。少时里面有男子声音问道:“找谁呀?”李慕白就说:“我姓李,来这里看看谢家母女。”里面把门开开,出来一个拱肩缩背的男子,正是这院子里住的于二。
于二看见李慕白那昂藏的身材,就问道:“是丞相胡同住的李大爷吗?”李慕白点头说:“我今天晚上才进的城。听说纤娘这几日受了欺负,我特来看看她。”于二说:“可不是!这几天的事真够她们娘儿俩受的。幸亏有那位俞姑娘,把苗老虎吓得不敢再来了,可是纤娘的痛现在更厉害了。”说著回身到了谢家母女住的屋前,隔著窗子叫道:“谢老嫂子,谢老嫂子!李慕白李大爷来啦。”里面的谢老妈妈答应了一声,接著又是纤娘的呻吟痛楚之声。
少时屋中的灯光一亮,谢老妈妈开门出屋,见著李慕白,就像见了亲人一般,“嗳哟”了一声说道:“我的李老爷,你可盼死我们娘儿们啦!你快看看去吧,再晚一步,你就见不著你的翠纤啦!”
李慕白见谢老妈妈对他这个样子,他既觉得厌烦,又觉得悲痛。进到屋内,就闻见有一种浓烈的-嗥。炕头放著一盏暗淡的油灯,这里冷的天气,屋中也没有火炉。那纤娘就躺在炕上,她一见李慕白进屋,把被角微微掀起,露出她那散乱的头发和憔悴得更不成样子的脸庞,说道:“李大爷,你才来呀!我现在就剩著一口气儿,要见你一面了!”
谢老妈妈站在李慕白的身旁,不住地抹眼泪,她刚要把苗振山来找他们,多亏有那位俞姑娘给教了的事详细说给李慕白听,李慕白却摆手说:“不要说了,德五爷把那些话全都告诉我了。现在就是纤娘,她就病怎么样了?你们请了大夫没有?”谢老妈妈哭得眼泪往嘴里流,说道:“哪有钱请大夫呀!李大爷上回借给我们的那钱,现在也没花完了,眼看著我们娘儿俩又要挨饿了。翠纤的舅母金妈妈,现在又一死儿逼著我们搬出去!”
李慕白皱著眉,心里正给她们打算著。这时纤娘又呻吟了一阵,她就说:“李大爷,请你也不用再问我们啦,反正我的病是没有指望啦!我死了也不要紧,我的妈,她还不太老,还可以给人家去使唤,或是要饭去!”谢老妈妈在旁一听她女儿说的这话,她便放声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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