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次日,李慕白因为对于德家的事放了心,他就想今天应当到织娘的坟墓上去看一看了。看过之后,便应将纤娘的一切,完全抛去脑后,再也不作无谓的苦恼的回忆了。当下他带上纤娘自戕时的那支匕首,先坐车到刑部监狱看了德啸峰,然后坐车出前门到粉房琉璃街。
一进了这条胡同,李慕白的心中便涌起了悲痛的情绪。想起去年来到这里看纤娘的痛,又想起在那天雪夜纤娘自戕之后,自己踏著雪回到庙中的情景,觉得真如同一场疆梦。车到了谢家门首,这时有一个男子正在那门前买油,却正是那于二。
于二看见一辆车来了,车上又是李慕白,他就赶紧迎过来,叫道:“李大爷,好些日子没见你,你出外去了吧?几儿到的北京呀?”李慕白也不下车,只叫车停住,就问说:“纤娘的妈妈还在这里住吗?”于二说:“纤娘的妈妈也不在了,是去年年底死的,也是我们给发葬的。就埋在南下洼子义地里,跟她女儿的坟墓挨著。”
李慕白一听谢老妈妈也死了,他又不禁叹息了两声。然后就问于二说:“你现在有工夫吗?你可以带我到纤娘的坟上看看去,我给她烧几张纸去!”于二连说:“行,行!我一点事也没有,我带著你去!”遂就把手里的油瓶子,交给街坊的一个小孩叫他拿回屋去。他连进去穿长衣也不穿,就跨上了李慕白的车,叫赶车的赶著,一直往南去了。
出了粉房琉璃街,那就是宣南-地,所谓“南下洼子”即在目前。此时正是三月初旬,桃李花正开,柳条儿也青了,地下野草如茵,坟墓无数,东风吹著尘土,在眼前布出了一遍愁黯景象。李慕白坐在车上就不住叹气,那于二跟他问那俞姑娘现在的景况和德五爷的官司,李慕白金不答言。少时走到一个仿佛小村落的前面,李慕白叫于二下车到一个小杂货铺里,买了几叠烧纸,然后于三又上车,-徒谐灯东走。
少时到了南下洼子,这附近甚么也没有,只是地下无数的特别低矮残破的坟墓,并且有的连破棺材板金都露出来。于二跳下车来说:“就是这儿。”李慕白留下了车。他望著这些低矮残破的坟墓,不住地皱眉,就问于二说:“这里的一些坟墓,怎样全都没有人管呢?”
于二笑了笑说:“谁管呀?这儿说是义地,其实就叫乱葬岗子。在这儿理的全都是在窑子里混事的姐儿们。在她们活著的时候,穿绸著缎,擦脂抹粉,金银随手来随手去;熟客这几天来了,过两日又走了;陪著人吃酒席,给人家弹唱;还有比翠纤更标致的红姑娘儿呢!可是一死了,唉,有谁管呢?不过是由著领家儿的买一个四块板的棺材,雇两个人抬到这儿,挖个一尺来深的坑儿,埋了也就完了。过些日子,坟头儿也给风刮平啦,死尸也叫狗给刨出来了,没亲人,没骨肉,谁还照顾她们那把干骨头呢!
“你瞧这些个坟,这顶多也就埋了有二年,以前的那些坟早就平了,要不然人家怎么说当妓女的是红颜薄命呢?李大爷,你没听人唱过妓女告状吗?那不是说:管抬不管埋呀!头上披著青丝发,底下露著缚花鞋……”
于二说了这一大片话,他又唱了几句悲哀宛转的小调儿给李慕白听。李慕白的铁骨侠心抑制不住多情的眼泪,因就不禁凄然泪下。他并不是专哭谢纤娘,他却是哭普天下聪慧的不幸女子。他自己年近三十未娶,就是想要物色一个聪慧秀丽的女子:然而,他理想中的那些女子,都被人世给摧残了!
黄土给埋没了!眼泪滴在地下。
李慕白跟随于二走进坟地,于二就从南边数起一二三四五六七,他就说:“李大爷,李大爷;快来快来,这就是翠纤的坟!那边,就是谢老妈妈。”李慕白走近纤娘的坟上一看,只见坟下已生长了短短的青草,还开著一朵“三月兰”;仿佛这棵三月兰的野花儿,就是纤娘的幽魂所化生。
李慕白凝神看著这朵野花,脑里回忆著自己与纤娘结识的经过。由去岁初夏与德啸峰偕访侠妓,华灯丽影,从此销魂;又想到那天在纤娘的床上呕吐,和在纤娘的枕中发现匕首,以及雨夜留宿,啼香笑粉,种种柔情,和后来纤娘下嫁徐侍郎,自己深夜去见她,遭受她的冷淡拒绝;更想到最后纤娘卧病,自己探病,纤娘刺伤苗振山,并自戕惨死的事情,从头至尾地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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