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找到了百里之外的西麓画院。非衣画师却游仙在外。凭着他的印信,我顺利进入了画院,在众人的鄙夷中,不眠不休的学习、演练画技。直到三年之后的一个夜晚,我彻夜未眠,在画院最大的照壁上画上了十二幅唐传奇长卷。从此一举成名。”
她嘴角浮起一个淡淡的冷笑:“原来看不起我的人,都为我的画作惊叹,只有我才知道,那幅画是怎样诞生的。它不光凝结了我的心血,还有我弟弟那仅仅六岁的生命啊。那一夜,我落下的每一笔,都仿佛镌刻在他脆弱的生命上。”
她望着月空,微笑着重复了一次:“是的,我就是这样,一笔笔将他镌刻成了永恒。”
一笔笔镌刻,永恒的生命。
这句话让聂隐娘和柳毅不禁想起那些布娃娃脸上的描绘。那是同伴们惟妙惟肖的死状。两人心中升起一阵寒意,一时无语。
主人续而道:“自此之后,我便成为蜚声全国的画师,甚至非衣的名字,都因我的崛起而渐渐被人遗忘。自此,我开始了一生中第一段辉煌的岁月。那些日子,真应了‘时来天地皆同力’的古话,我的时运好得不可置信。当我受人追杀,跌落山谷时,却意外发现了一位名铏的唐时剑仙留下的书、剑。我在山谷住了七年,当我走出去的时候,已是江湖第一流的剑术高手。当我因误杀而自责、沉沦入对弟弟的思念时,一个长得似极了弟弟的男子来到我身边,为我建造了一处最幽静的隐居之所,承诺用他毕生的岁月来陪伴我……”
她顿了顿,重重道:“一切都如此巧合。我需要金钱的时候,上天给我金钱,我需要武功时,上天给我武功,我需要爱情时,上天给我爱情!然而,面对上天的恩赐,我感到的不是幸福,而是惶恐——它给予了这么多,要的到底又是什么?”她后然回头,注视着聂隐娘,似乎想从她这里找到答案。
聂隐娘身子一颤,低头回避她的目光。
主人却自嘲的笑了笑:“我早该想到的。非衣,其实是裴字,是一个姓氏,铏,是一个名字。”
聂隐娘一怔:“裴铏?”似乎想起了什么。
裴铏,是最早的一部传奇集《传奇》的作者。自他之后,所有传奇都因此得名。
主人将目光投向远方:“世间或者根本没有一个叫做非衣的画师,也没有一个以铏为名的剑仙,这一切,不过是神明在提醒我的使命,我要像唐时的那位天才一样创造经典——他给了我这一切,不过是要借我的手、我的心,描画出一部伟大的传奇。”
“传奇……”聂隐娘若有所悟,禁不住喃喃重复这两个字。
“一切只因为……”主人的笑容有些苦涩:“司职艺术的神明就是我最大的读者。我拥有的一切,不过是他一时兴起的恩赐。因为他也不知道,下一刻从我手中,到底会创造出怎样的传奇。所以,他纵容我,保护我,让我在这个世界上过得如此尊贵、享尽繁华……”
她的声音在夜空中显得有些怆然,一丝丝散入秋风,仿佛也沦陷入悲伤的回忆中去了。
只有月光,流水般漫过大地。
是的,司职艺术的神明是如此慷慨,给予他选定者天分、财富、地位……
然而,决不是慷慨到不求回报。
他是如此辎铢必较,将给予你的每一笔财富,都放在了无形的天平上。另一端,则要用你的作品来供奉。
他给的越重,天平那边所求也就越重。所以,你会情不自禁,将自己的所有聪明才智,所有爱、所有的恨放上去,最后直到每一分血,每一块肉,每一次呼吸,每一滴眼泪……
其实,每一个偶然拥有天分的孩子,都承诺了一个交易。你接过神明手中的糖果,然后就成了他的奴隶,从此呕心沥血,永远为他创造出灿烂的作品。
艺术的神明是如此善良。他让那些一无所有、心中充满伤痕的孩子们,能够有一天高居人上,用无尽的繁华和无边的赞叹来抚慰自己受伤的心灵。然而他也是如此的恶毒,要你用一生来偿还他的恩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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