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女人忍受饥寒痛苦的力量,要比男人强些。这个人是女人,很年轻,却不美,事实上,这个女人不但丑,简直丑得很可怕。她的鼻子下是一张肥厚如猪的嘴,再加上一双老鼠般的眼睛,全部长在一张全无血色的圆脸上。这个女人看来就像是个手工拙劣的瓷人,入窑时就已烧坏了。
现在她虽然还没有死,要活下去也已很难。如果有一杯烧酒,一碗热汤,一个医道很好的大夫,也许还能保住她的命。可惜现在什么都没有。
马如龙自己身上的衣服已不足御寒,自己的命也未必能保住。他已经尽了心,现在应该抛下这个其丑无比的陌生女人赶快走的。但是他却将自己身上唯一一件可以保暖的干燥衣服脱下来,裹在她身上,把她的身子紧紧包住,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
——男人最大的悲哀是"愚蠢",女人最大的悲哀是"丑陋"。一个丑陋的女人,通常都是个可怜的女人。马如龙非但没有因为她的丑陋而抛下她,反而对她更同情。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就绝不会看着她像野狗般冻死。但是他并不知道把她带到哪里去,现在他自己也已一无所有,无处可去。
这时天已黑了。寒冬的夜晚不但总是来得特别早,而且总是特别长。
漫长的寒夜刚开始。马如龙拾了些枯枝,在这残破的废庙里找了个避风的地方,生起了一堆火。
火光很可能会烟敌人引来,任何人都知道,逃亡中绝对不能生火的,就算冷死也不能生火。但是这个女人实在需要一堆火,他可以被冷死,却不能让这个陌生的女人因为他畏惧敌人的追踪而被冷死。他宁死也不做这种可耻的事。
火堆生得很旺。他将这女人移到最暖和、最干燥的地方,他自己也同样需要休息。他刚闭起眼睛没多久,忽然听见有个人尖声问,"你是什么人?"这个女人居然醒了。她不但丑得可怕,声音也同样尖锐可怕。马如龙没有回答她的活。现在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一个亡命的人。
既没有未来,也没有过去。他慢慢的站起来,想过来看看这女人的情况。
是不是能走能动,能不能再活下去。谁知这女人却忽然从火堆旁抄起一根枯枝,大声嚷道:"你敢过来,我就打死你!"他冒险救了他的命,这个奇丑无比的女人却好像认为他要来强奸她。马如龙一句话都没有说。
又坐下。
这女人手里还紧紧握着那根枯枝,用一双老鼠般的眼睛狠狠盯着他。马如龙又闭上了眼睛,他实在懒得去看她,这女人却又在尖声问:"我怎么会到这里来的?"马如龙也懒得回答。
这女人总算想起了自己的遭遇,所以才问道:"我刚才好像已经被埋在雪堆里,是不是你救了我?"马如龙道:"是的。"
想不到这女人又叫了起来:"你既然救了我,为什么不把我送到城里找个大夫?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破庙来?"她的声音更尖锐:"你这种人我看得多了,我知道你一定没有存好心。"马如龙本来已几乎忍不住要说:"你放心,我不会强奸你的,像你长得这副尊容,我还没兴趣。"但是他没有说出来。这女人的脸在火光下看来更丑,他不忍再去伤她的心。所以他只有缓缓地叹了口气道:"我没有送你去找大夫,只因为我已囊空如洗。"这女人冷笑道:"一个大男人,怎么会混成这种样子,穷得连一文都没有,一定是因为你好吃懒做,不务正业。"马如龙又懒得理她了。这女人却还不肯放过他,还在唠唠叨叨地骂他不长进,没出息。
马如龙忽然站起来,冷冷道:"这里的枝柴,足够你烧一夜,等到天亮,一定会有人找到这里的。"他实在受不了,只好走。
这女人却尖声嚷叫起来:"你干什么?你想走?难道你想把我一个孤苦伶仃的弱女子,抛在这里不管了,你还算什么男人?"她这样子实在不能算是个"弱女子",可惜她确实是个女人。
这女人冷笑道:"你是不是怕我的对头追来,所以想赶快溜之大吉?"马如龙忍不住了,他问道:"你有对头?"
这女人道:"我没有时头;难道是我自己把我自己埋在雪堆里的,难道我有毛病?"马如龙又慢慢地坐了下去。他并没有问她,对头是谁?为什么要来追你?他只知道现在绝不能走了。一个弱女子,被人埋在冰雪里被人追杀,一个男子汉以既然遇见了这种事,就绝不能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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