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之间,後脑上忽被一件硬物顶住了,只听得一个嘶哑的声音说道:“你是谁?到这里干麽?”李文秀大吃一惊,待要转身,那声音道:“我这杖头对准了你的後脑,只须稍一用劲,你立时便重伤而死。”李文秀但觉那硬物微向前一送,果觉得头脑一阵晕眩,当下不敢动弹,心想:“这人会说话,想来不是鬼怪。他又问我到这里干麽,那麽自是住在此处之人,不是强盗了。”那声音又道:“我问你啊,怎地不答?”李文秀道:“有坏人追我,我逃到了这里。”那人道:“什麽坏人?”李文秀:“是许多强盗。”那人道:“什麽强盗?叫什麽名字?”李文秀道:“我不知道。他们从前是保镖的,到了回疆,便做了强盗。”那人道:“你叫什麽名字?父亲是谁?师父是谁?”李文秀道:“我叫李文秀,我爹爹是白马李三,妈妈是金银小剑三娘子。我没师父。”那人“哦”的一声,道:“嗯,原来金银小剑三娘子嫁了白马李三。你爹爹妈妈呢?”李文秀道:“都给那些强盗害死了。他们还要杀我。”那人“嗯”了一声,道:“站起来!”李文秀站起身来。那人道:“转过身来。”李文秀慢慢转身,那人木杖的铁尖离开了她後脑,一缩一伸,又点在她喉头。但他杖上并不使劲,只是虚虚的点著。李文秀向他一看,心下很是诧异,听到那嘶哑冷酷的嗓音之时,料想背後这人定是十分的凶恶可怖,那知眼前这人却是个老翁,身形瘦弱,形容枯槁,愁眉苦脸,身上穿的是汉人装束,衣帽都已破烂不堪。但他头发卷曲,却又不大像汉人。
李文秀道:“老伯伯,你叫什麽名字?这里是什麽地方?”那老人眼见李文秀容貌娇美,也是大出意料之外,一怔之下,冷冷的道:“我没名字,也不知道这里是什麽地方。”便在此时,远处蹄声隐隐响起。李文秀惊道:“强盗来啦,老伯伯,快躲起来。”那人道:“干麽要躲?”李文秀道:“那些强盗恶得很,会害死你的。”那人冷冷的道:“你跟我素不相识,何必管我的死活?”这时马蹄声更加近了。李文秀也不理他将杖尖点在自己喉头,一伸手便拉住他手臂,道:“老伯伯,咱们一起骑马逃吧,再迟便来不及了。”那人将手一甩,要挣脱李文秀的手,那知他这一甩微弱无力,竟是挣之不脱。李文秀奇道:“你有病麽?我扶你上马。”说著双手托住他腰,将他送上了马鞍。这人瘦骨伶仃,虽是男子,身重却还不及骨肉停匀的李文秀,坐在鞍上摇摇幌幌,似乎随时都会摔下鞍来。李文秀跟著上马,坐在他身後,纵马向丛山之中进去。
两人这一耽搁,只听得五骑马已驰进了山谷,五个强人的呼叱之声也已隐约可闻。那人突然回过头来,喝道:“你跟他们是一起的,是不是?你们安排了诡计,想骗我上当。”李文秀见他满脸病容猛地转为狰狞可怖,眼中也射出凶光,不禁大为害怕,说道:“不是的,不是的,我从来没见过你,骗你上什麽当?”那人厉声道:“你要骗我带你去高昌迷宫……”一句话没说完,突然住口。
这“高昌迷宫”四字,李文秀幼时随父母逃来回疆之时,曾听父母亲谈话中提过几次,但当时不解,并未在意,现在又事隔十年,这老人突然说及,她一时想不起甚麽时候似乎曾听到人说过,茫然道:“高昌迷宫?那是甚麽啊?”老人见她神色真诚,不似作伪,声音缓和一些,道:“你当真不知高昌迷宫?”李文秀摇头道:“不知道,啊,是了……”老人厉声问道:“是了什麽?”李文秀道:“我小时候跟著爹爹妈妈逃来回疆,曾听他们说过『高昌迷宫』。那是很好玩的地方麽?”老人疾言厉色的问道:“你爹娘还说过甚麽?可不许瞒我。”李文秀凄然道:“但愿我能够多记得一些爹妈说过的话,便是多一个字,也是好的。就可惜再也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了。老伯伯,我常常这样傻想,只要爹爹妈妈能活过来一次,让我再见上一眼。唉!只要爹妈活著,便是天天不停的打我骂我,我也很快活啊。当然,他们永远不会打我的。”突然之间,她耳中似乎出现了苏鲁克狠打苏普的鞭子声,愤怒的斥骂声。
那老人脸色稍转柔和,“嗯”了一声,突然又大声问:“你嫁了人没有?”李文秀红著脸摇了摇头。老人道:“这几年来你跟谁住在一起?”李文秀道:“跟计爷爷。”老人道:“计爷爷?他多大年纪了?相貌怎样?”李文秀对白马道:“好马儿,强盗追来啦,快跑快跑。”心想:“在这紧急当儿,你老是问这些不相干的事干麽?”但见他满脸疑云,终於还是说了:“计爷爷总有八十多岁了吧,他满头白发,脸上全是皱纹,待我很好的。”老人道:“你在回疆又识得甚麽汉人?计爷爷家中还有甚麽?”李文秀道:“计爷爷家里再没别人了。我连哈萨克人也不识得,别说汉人啦。”最後这两句话却是愤激之言,她想起了苏普和阿曼,心想虽是识得他们,也等於不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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