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在中国这个多民族国家里,怎样看待历史上的民族关系,能否挣脱传统的狭隘民族观念的束缚,也是检验作品有无现代精神的标尺。
民国时期的武侠小说,写了很多“反清复明”的故事。作者站在汉族立场上,反对满族统治,书中侠士代表正义方面,而“鞑子”皇帝则一概为好邪。这种民族关系上的简单观念,既与当时的反清革命思潮有关,也是儒家传统思想具有某种狭隘封闭性的反映。在汉族和少数民族的关系上,儒家历来讲究“夷夏之辨”,尊夏贬夷,认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⑦主张“用夏变夷”,截然反对“变于夷”,表现出排斥其他民族长处的倾向,用孟子的话叫做:“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者也”民连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在一些人眼里,也都是异常出格的事。武侠小说也深受这种传统观念的影响。
金庸最早的小说《书剑恩仇录》采用汉族一个民间传说的素材,或许还潜在地留有这类痕迹。
但稍后的小说,随着作者历史视野越来越宽广,思想。艺术越来越成熟,也就越发突破儒家汉族本位的狭隘观念,肯定中华许多兄弟民族在历史发展中各自的地位和作用,赞美汉族与少数民族相互平等、和睦共处、互助共荣的思想,而把各族间曾有过的征战、掠夺、蹂躏视为历史上不幸的一页。金庸的杰作《天龙八部》,就不限于写一个宋朝,而以当时中国版图内的宋、辽、西夏、大理、吐著五个区域为背景,让段誉、乔峰、虚竹三位主角的足迹几乎遍及中华全境。其中乔峰的悲剧,尤其强烈地震撼读者,迫人深省。这位主人公一出场,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杏子林平定了丐帮内部的严重叛乱,令人信服地展示了杰出的领袖才能和在群众中的崇高威望。他从小受的是北宋年间以儒家为主的汉人文化教育,这使他确立了一套“正统”的道德规范:讲究“夷夏之辨”,忠于国家民族,孝敬父母师长,对弱小者仁爱,处事正直公平,反对滥杀无辜。但命运跟他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最后证明他是一个契丹人,并在辩诬自卫过程中不得已杀伤他人。作者通过乔峰的经历和走向自杀的悲剧结局,不仅控诉了辽宋统治集团对异族百姓的残杀掠夺,而且向传统的儒家思想提出质疑:夷夏之分真的就等于区分了正和邪、善和恶、敌和友么?不间是非曲直,汉人一定得站在汉族一边,契丹人一定得忠于契丹,这种观念真的对么?小说通过智光大师有佛学色彩的揭语:“万物一般,众生平等。圣贤畜生,一视同仁。汉人契丹,亦幻亦真。恩怨荣辱,俱在灰尘。”曲折地作了回答,告诉读者应该对汉人契丹“一视同仁”,平等相待。
《天龙八部》第19章写蒙冤受屈的乔峰在聚贤庄英雄会上与少林寺玄寂、玄难二僧对打时,有一段文字颇有意思:
玄寂见玄难左支右继,抵敌不住,叫道:“你这契丹胡狗,这手法太也卑鄙!”
乔峰凛然道:“我使的是本朝太祖的拳法,你如何敢说上‘卑鄙’二字?”
群雄一听,登时明白了他所以要使“太祖长拳”的用意。倘若他以别种拳法击败“太祖长拳”,别人不会说他功力深湛,只有怪他有意侮辱本朝开国太祖的武功,这夷夏之防、华胡之异,更加深了众人的敌意。此刻大家都使,‘太祖长拳”,除了较量武功之外,便拉扯不上别的名目。
玄寂眼见玄难转瞬便临生死关头,更不打话,嗤的一指,点向乔峰的“璇玑穴”,使的是少林派的点穴绝技“天竺佛指”。
乔峰听他一指点出,挟着极轻微的嗤嗤声响,侧身避过,说道:“久仰‘天竺佛指’的名头,果然甚是了得。你以天竺胡人的武功,来攻我本朝太祖的拳法。倘若你打胜了我,岂不是通番卖国,有辱堂堂中华上国?”
玄寂一听,不禁一怔。他少林派的武功得自达摩老祖,而达摩老祖是天竺胡人。今日群雄为了乔峰是契丹胡人而群相围攻,可是少林武功传入中土已久,中国各家各派的功夫,多多少少都和少林派沾得上一些牵连,大家都已忘了少林派与胡人的干系。这时听乔峰一说,谁都心中一动。⑨
被群雄骂为“契丹胡狗”的乔峰,使用的倒是本朝开国皇帝的“太祖拳”;而口口声声以中华武术正宗自居的少林拳指,其实却是天竺胡僧达摩祖师传下来的,这岂不是一种莫大的讽刺!金庸有意设计这一情节,目的就在提醒人们:严守夷夏之防,拒绝学习外族的长处,将会使自己陷入多么荒唐可笑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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