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这样千金之躯,那样矫健的身手,出众的人才,如今竟落得这样收场,深为可叹。他又想自灵宝至此地,沿途二人肝胆相交,患难相助,这样的友情,世间实在少有,他不禁滚下泪来,又细细摸了摸病侠的腕脉,觉出都已停止,这样的盖世英雄、人间侠女是完了!可泣可歌的人生旅程是历尽了!
韩铁芳叹息著,自己只是感慨,然而却忍不住热泪横流,他就发呆地坐著,一动也不动,如一块石头,而风沙却益发猛烈,天地益发凄惨,如此半天,风势才稍停,他才将身子动了动,咬著牙,使著力才从沙中拨出两条腿来,他的心却沉重得仍是如被沙埋著,他双手抱著病侠的尸体,他的泪含著沙粒歉歉地往下滚,他将尸体轻轻放在那匹马旁,那匹死去了主人的马忽然如怒龙似的自沙中站起,抖了抖它身上的沙子,昂首长嘶,其声甚悲,似是痛哭它的主人。而乌烟豹却仍在沙中卧著,像是被这阵风给刮得半死,韩铁芳先用件衣棠擦了擦自己满身的泪和沙,泥土和血汗。仍然把衣棠盖在尸体上,尸体的那凄惨的颜面,他实在不忍目睹。
喘了口气,见北方一片黑,如刮风已台到那边去了,这里却乌云渐散,风也渐轻,阳光已将露出。他深深地悔恨,觉得从销魂岭动身之时,既料到将有大风,自己就应当劝阻她,若是在那店房里歇息,无论如何,她也不至于当天就死。他不禁连连跺脚叹气,四望天地茫茫,如今只剩下自己一人!病侠的尸体当然不能运走,然而若就地葬埋,这里沙漠无边,将来可叫她那个亲近的人怎么来寻找她的尸骨呢?而且这样的一位盖世奇侠,绝不可令她与草木同朽,无论如何得找个有标记的地方才可以将她葬埋。
于是韩铁芳又坐在地下歇了一会,就决定了主意,决定自己虽不明新疆的路途、风俗跟言语,然而也决不东归,走遍天涯,也要访著死者的那亲近的人,无论那是个甚么人,生番也罢,盗贼也罢,自己也要领他来此看看病侠的尸骨,不望他到祁连山助自己救母复仇,但自己却要将病侠遗留的马匹和财物全部给他,而且病侠身后必有未了之事,自己必舍命帮她去做,以报知己之情,亡友之义。
他就奋然立了起来,先将自己的包袱打开,换了一身衣棠穿在身上,另取出来一件白罗长衫,又走到尸体之前,掀开覆盖著的那件血汗的衣服,忽然看见了死人的左手中握看一物,是红色的,乍一看像血一般,待蹲下一看,才知是自己永远贴身携带的那块红罗,刚才大概是自己脱衣服之时,——不,不定是其么时候,就被病侠抓在手里了,她至死,那瘦手还把红罗拿得紧紧不放。韩铁芳忽然一惊,心说:莫非……莫非……她很知晓这块红罗的事?回想她过去对我的情形可也真可疑,她临终时又说:“铁芳!你可知道吗?……”哎呀!是的,她是心里存著许多的话都要告诉我,可恨,病侠她不能高声说话,风又搅乱了我的听闻,死把她的隐衷全都带走了。
韩铁芳不禁又叹了口气,就把她的手指轻轻分开,将红萝依然隐藏在自己的身畔,慢慢站起来,从牛皮袋内取水,将血汗的衣服蘸湿,半跪在地下,用那只没沾血的袖子细细地将死人的两只手和脸上的血迹灰尘全部拭净,他看出死人的娇美竟如十七八岁女子,而眉峰锁著哀愁,面带遗憾,两个乌黑的眸子虽已不动了,但仍似看著他。他心里默默地祝祷道:“我们总算是有缘,由萍水相逢而成莫逆,我一直将你送终。现在你放心吧!无论你身后有甚么未了之事,艰难之事,我决细细访明,尽力为你去办,你就瞑目吧!”
他又连声磋叹,且拭著热泪将一件雪白的绸衣平铺于死尸之上,衬以四周的黑沙,十分显眼。他过去用力拉起那匹乌烟豹,又看看天色,见薄薄的阳光已自云中透出,现出一种金黄色,显然时间已不早了。忽然闻得空中有几声怪叫,韩铁芳仰脸看去,只见空中有三只恶雕,每只都有小鹿般大,展著巨大的黑翅,在天空盘旋,时时下望著那件铺在地上的白衣,它们似乎知道下面掩盖的是个死人,正可为他们的粮食。
韩铁芳不禁大怒,想起病侠的行李中必有弩箭,他遂伸手去取,取出来那只小弩弓,装上尖锐的小箭,向天空连珠一般的射去,他的射技不大高明,连射四五箭,方见有一只恶雕斜著坠了下来,到了地上如半个大车轮,虽然带著箭,还不住的扑腾挣命,翅膀击得粗沙四溅,韩铁芳抽了宝剑奔过去,两三剑才将那只恶雕戮死,他的心中才稍稍宽松了一点。回转身儿那只包袱已掉在地上,他又过去检点了一番,拾起了一块块的银子,一锭锭的黄金,数了数目,仍然紧紧系在包里之内,决定要奉还她的亲人,无论自己困穷到甚么地步,也决不动用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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