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妇秦妈三十来岁,是个很诚实的人,受过她的几次小恩,就已对她很好了,但是她想指挥秦妈来跟正太太打架,人家却又不敢,因此她还是不能敌,还是压不下去那正太太。所幸今年她己身怀有孕,心中很欢喜,求神拜佛保佑她生个男孩,因为那样一来她的地位无形中就高了起来,那专会生养姑娘的正太太自然得退避三舍,而让她擅宠专房。所以她自证明有孕之后,就特别地谨慎防护,连大步儿也不敢迈。
方知府也很喜欢,仿佛太太的怀里放著个宝贝,不几时就要掏出来了,就可以光耀全家,并且胎儿在母怀七八月时,他多年没升,如今忽然又升任了凉州府的美差,这更是大喜之光,更得算是二太太肚里的那个小孩给带来的福,不过倒因此发生了一个难题,就是方知府必须去上任,但安西离凉州这条路程也有几百里,坐轿车穿山越岭的实在容易伤了胎,伤了这未出世的宝贝。方知府非常作难,倒是二太太自己出的主意,她愿意一人留在这里,等著生了儿子之后,次年春天,她再拖著小少爷去到任上。
她一点也不嫉妒,眼看著正太太带著一群小姐随老爷去走新任,她这儿就留下女仆秦妈、老家人方福,预备到时给她接喜。她天天打卦占卜,都说是必定生一位小少爷,而且是文曲星转世,将来能中状元,但是一日一日地她的肚子上膨,肚皮往下坠,及至落生的那一天,却大失所望,原来她制作的这个跟正太太所制作的那五位一样,是老爷所最讨厌的,还是一个姑娘!
二太太真伤心极了,同时又生气,就想:早知道是她,我早就跟老爷上任去啦!在羊道要小产了,这倒省得她来世气人,还有甚么脸抱了去见老爷呀!一见了他的面,他还不是立时就皱眉踱脚!
……可是又没那狠心把亲生的女儿掐死。但是新年将近了,她不甘心孤零零地在这儿过年,她嫉妒正太太在那边新任上的欢乐、团聚。她也不顾寒风、长途,就叫方福雇了车,带著秦妈,用棉被包裹著才满一月的不作脸的小女孩,离了安西州,要于年前赶到凉州。
不想,走在这里就为大雪所阻,这雪弥天盖地,已经连下了二日,他们由安西州生来的那辆车放在当院中,院子的雪时时由黑三扫除,可是还是将车轮埋没下半尺,骡子是跟四只骆驼关在一块儿,那里上面虽有草棚,可是也快被雪给压塌了。赶车的人是往本城住的亲戚里过年去了,反正他放心的,这场雪再下三天也未必停,路上别说骡子拉车,就是让象来拉车也是走不动,就是雪消了之后,那满路泥泞,行人稀少,往东边祁连山那一带又不平静,赏他十两金子他也不敢走,所以赶车的安心过年去啦,拿著支用的一半车钱赌去啦。
这里只是方福在发牢骚,店主人醉老财跟他一边饮酒一边谈闲话,炕头上三个伙计都是盘腿大坐,在那儿斗纸牌,里首就通著厨房,黑三在那儿下面,有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子名叫秃子的坐在地下拉风匣,风匣“呼叱呼叱”的响,炉里烧的炭就发出青色的火焰,照得那烟薰了的墙一亮一亮地,外屋柜房可燃点上灯了,并且因为年底的关系,醉老财也不在灯油上打算盘了,他又加点了一只灯,屋中是相当的亮,但外面也不大黑,因为天空正降著阵阵的白雪。
这时甘州城显得格外荒凉,所有铺户都已上了门板,街上几无行人,偶然有一两声爆竹声,也不知发于何处。由此往东的那条大道,更已被白雪封埋,白天连乌鸦都不往那里飞,此时,连只狐狸也不往那里走,那边已如一条死径。但是,忽然有个东西从那边来了,这个东西的背上还驮著几件东西,走得虽然慢,可是仍能看得出这是个极矫健的东西,它四蹄挠起了地下的厚雪,飘溅起来如雾一般,它嘴里喷著一遍遍的白气,并发出叮叮的喘声,天冷它却全身流汗,鹅掌大的雪花到了它的身上能立时融化,它原就是一匹马这倒不足为奇,马上的人却堪令人惊异。
本来这大雪直下,从远路来简直没有人,何况天色又这么晚,又是个单身人,这人在马上一阵阵的哼哼,像染著重病似的,马就渐渐地来到临近了。这东门外大街上,十家倒有九家是店房,而以这来安客店的门面最大,最为显眼,所以这骑马的人来到门前就止住,她呻吟著喘了喘气,然后慢慢地下了马,牵著马进了半扇还没关的店门,她看见了柜房中的灯光,就大声喊:“店家!店家!”喊了几声,屋里没人听见,她便急喊,她的声音相当尖而且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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