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耳其的夜空真的很美,这一整条路都没有光污染,夜车开在路上,除了车灯以外能看见的是满天的星光,还有路两旁烟糙地摇曳的影子。在悠悠的唱经声里,听着哈米德和老板大声的谈笑,闻着廊下飘来的水烟味儿,月光混杂着星光不由分说地闷头砸下,这场景能醉死文青,任何一个人的美貌都会在这làng漫的氛围里得到加成,傅展的审视味道渐渐淡了,他斜着眼看李竺,李竺也看着他,两人心里都动了一下,但又不约而同地露出哂笑:算了吧,和他/她?
“……觉得有点对不起他。”气氛有点松动,李竺就又有胆子说话了,照旧是低低的,不敢看他。
“谁?”
“哈米德。”
当然他们并不能立刻兑现诺言,这是个问题,但傅展感觉李竺说得并不只是这些,她对哈米德的现状抱有歉疚,对他充满热qíng地投入到这场冒险中的绝望,以及他蕴含着巨大风险的未来。——不可否认,他的确是个热qíng的向导,也在极短的时间内融入到团体中,全心全意地为他们考虑,这段旅途没他会少很多便利,而庸俗的人的确很容易被这种虚假的温qíng打动。
“斯德哥尔摩患者指望的就是这种怜悯。”他说,没有和李竺争吵的意思,“你对他的现状感到愧疚,为什么?你希望看到什么,像是哈米德这样的青年未来摆着无限的可能xing,他可以做服务员,进工厂,上夜校,做水电工,社会上永远有无数个职位招贤似渴,没学历也不要紧,只要他肯出苦力又足够聪明,赚得不会比小白领少?你觉得社会就应该这样子,所有的年轻人都该在这样的环境里成长,他没有拥有这样的好条件,所以作为jīng英,你有些居高临下的怜悯和愧疚,像是你没尽到你的义务,他的世界才会这样灰暗?”
傅展从不宽容,只有对傻bī的怜悯,他知道这不讨喜(尤其对傻子们来说),平时也隐藏得很小心,但李竺不同于乔韵,他在她面前要更放松些,也许是土耳其的星月,也许是他们身后步步紧bī的明天,他比平时说得更多了点。“你知不知道土耳其民众为什么这么讨厌中国?因为大突厥思想,破灭了的帝国梦?他们对奥斯曼帝国从未实际统治过的领土有qíng怀?”
“你知不知道土耳其主要的经济支柱是什么?他们在国际上主要在卖什么?土耳其的经济支柱,纺织业、旅游业,你猜纺织业的主要竞争者是谁?你猜他们想不想做制造业?你猜,他们为什么做不起来?”
李竺被问得无话可说,其实是很简单的问题,她只是——大多数人都一样——从未这么想过。
傅展点燃一支劣质香烟,放在桌边,取代逐渐熄灭的香料来驱蚊子,“从1882年到现在,世界对华人的看法从没变过,就是huáng祸。从他们的角度来看,挺jīng准的。”
这群huáng祸浩浩dàngdàng,从每个角落蜂拥而至,他们gān最多的活,满足于最少的报酬,让当地人无活可gān。充分竞争的市场就是如此,丑化华人的漫画不是从1949年以后开始画,现在文明了,没了排华法案,但歧视仍继续,反感仍在。“现在我们有14亿人,年轻一代中几乎没有文盲,就是这14亿人让哈米德无路可走,关闭了他在这社会的上升通道。除了旅游业,找不到别的经济增长点,土耳其人也做彩电,你听说过吗?中国人瞄准什么行业,就是这行业的灭顶之灾,除了高jīng尖工业,我们有什么做不出来?什么产品内部消化不掉?山寨,在国内市场上发育成熟,然后冲出去打垮整个稳定的价格体系,这就是全世界的工业体系正在发生的事——你猜这些被冲击的人会不会喜欢中国?”
“农民当然淳朴,他们只关心眼前的事,再说,中国人是棉花和羊毛的买主——安卡拉羊毛的确好,【韵】也在用。他们对中国人当然友好,你猜城市里的人,那些有一点点智慧的人会怎么看我们?这世上注定总要有人没活gān的,你更qíng愿是我们的年轻人找不到工作,把希望让给哈米德吗?”
李竺没说话,她侧着伏在椅子上,几度yù言又止,最终露出不服气的样子——还不算太笨,傅展唇边也漾出了一点笑意,他点点烟灰,“聪明人都在鼓chuī产业升级,生产转移,可转移也转移不到土耳其。我们会转移去非洲,那里是我们逐鹿的地盘。对我们来说,亚欧大陆容下三个大国已经很挤,没人会真正喜欢土耳其。哈米德已经算幸运,至少赶上了旅游业最后的繁华时段。你信不信,在这当口遇到我们,是他的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