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沈老太太照例要午睡,季太太这才和两人提及徐仲九。
明芝越听越惊讶,也不知道徐仲九怎么办到的,竟然人生地不熟都能大事化小。他让人送信回来,说路上遇了几个外地的流氓,人受了点伤,但不碍事,明天可以照常回去。但有老友自沪西来,需要应酬一番,就不回沈家用饭了。
季太太下午要见沈家田上的管事。说完徐仲九的事,她感慨了几句今时不同往日,连一向太平的松江都有流氓招摇过市,也就让她俩退了。
明芝牵挂徐仲九受的伤,不动声色想了个办法。她拉着友芝回房,悄悄说了上午的事,但瞒下了自己开枪,也不提那帮人和徐仲九有旧仇,光是把功劳都推到他身上。
明芝低头抚弄衣角,“我走的时候看见他衬衫上全是血,不知道现在怎么样。”
友芝大吃一惊,“应该告诉太太,拿了名片让警局把人找出来。”
“要是老太太、太太知道我也在场……”明芝抬起头,眼睛里含了一点泪,楚楚可怜的样子,“就是……白白làng费了徐先生的好意。”
话外的意思,友芝完全明白。
明芝又低下了头,“我想去看看他。要不是他,万一落到那帮臭流氓手上,我……”
“我陪你去。”友芝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明芝说这些并不是想说服友芝一起去,她委委婉婉地表示如果友芝一起去了,家里容易发现她俩出门了,事qíng捅到太太那里,不定会惹什么麻烦,是她和徐仲九都不想的。
“徐先生应该是为了保护我,才把事qíng压小,……”
于是友芝留下来打掩护,要是有人找明芝,就说明芝头痛在房里休息。
沈家的门房坐在那打瞌睡,一晃眼似乎有人出去,睁开眼细看又没有。
第十二章
徐仲九年幼时很吃过苦,炼出一付铁石心肠,然而外面的皮囊还是ròu做的。送走明芝,他和赶来的警察们进行了jiāo涉。凭着县长秘书的头衔,又是沈家的客人,徐仲九得到优待,被送去松江最好的医院,由最好的医生处理伤口。
子弹穿过他的身体,留下一个血ròu模糊的dòng。
徐仲九不愿意被麻醉,他不知哪得来的认定,觉得麻醉过一次人会笨一点。医生尊重他的意愿,只打了杜冷丁。探查伤口、清疮、冲洗,病人一声不吭,半睁着眼,也不知道在看哪里,挣出了满额头的虚汗。护士在旁边看着替他痛,帮他轻轻按去汗水,他弯弯眼睛,回了一个感谢的微笑。
手术结束,徐仲九叫来的人也到了,一个帮他在警局打点,一个留在医院照顾他。两人都是老头子身边得用的人,办事利索话又少,徐仲九安心地躺在chuáng上想心事。
罗昌海怎么从北方回来了?
徐仲九和罗昌海一起混过街头,罗昌海年纪比他大,体格比他qiáng,处处压着他,动不动打上一拳踢上一脚。徐仲九正面打不赢,暗地里的手脚没停过,罗昌海吃了亏还手打得更凶,每次非要见血不可。
这样你来我往,直到gān爹想办法把徐仲九送回徐家。小瘪三成了小少爷,跟罗昌海的jiāo集少了,然而两个人的争斗从未停过,渐渐成了彼此的眼中钉,恨不得拔之而快。gān爹冷眼看着他俩闹,并不cha手,一则以为两个臭小子闹不出花,二则不愿费那个心养出一对哥俩好,谁知有天罗昌海说要走,还真的跑去当了兵。
罗昌海跟蛮牛似的,在江南处处不讨人喜欢,谁知换了个地方竟凭着横劲闯出了名堂。徐仲九听说他已经是营长,总以为和这个丘八后会无期,没想到仍有狭路相逢的一天,说起来也真是冤家路窄。
徐仲九闭着眼,后槽牙却悻悻地磨了又磨。不过伤口痛和头痛两下夹击,他纵有千般怒火,一时之间不得不服从身体的需求,昏昏沉沉睡着了。
徐仲九睡得不好,乱梦轰轰地从大脑中驶过,留下连串沉重的回响。一时是gān爹和罗昌海的脸jiāo替出现,一时是沈凤书和季太太的细眉长眼,前者固然让人头痛,后两位却也不是省油的灯。徐仲九知道自己在做梦,因此很平静地紧闭嘴,免得有不该讲的话漏出去。
从睡到醒就在眨眼间,徐仲九睁开眼,看到chuáng边的一双大眼睛。他以为自己还在梦中,故而闭了闭眼,再睁开那双大眼睛仍在:明芝坐在chuáng边,呆呆地看着他,像兔子一样纯良而蠢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