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这一天,整整一小时过去了,纵然是面对历史书,我还是无法让自己静下心来。毒药的护身符贴近我最里层的衣服,此刻有些硌得慌。这个项链自从他替我戴上以后,我一直都没有取下它来。我很难去分析我为什么一直不敢取的原因,我只是记得他走的时候跟我说过的那几个字:“会死人的。”我并不是个迷信的人,只是对命运有种天然的恐惧。
不过,感到庆幸的是,那晚的于安朵并没有出事,关于她的自杀,自始自终都是一场闹剧。后来我听说,她有自杀综合症,从小到大,她已经自杀过无数次,有时吃药,有时跳河,有时跳楼,有时割脉。她做起这一切来驾轻就熟,抑或如颜舒舒说得那样“百老汇味十足,哗众取宠”,只不过为了博掌声。
“还有,”颜舒舒趴我肩上,宣布更骇人听闻的流言:“听说她妈是不折不扣的神经病!听说于安朵也有,只是没那么严重而已。”
传说终归是传说,我并没有完全去相信,更重要的是,我对这些八卦完全不关心。我总是无法忘掉那一夜月光下她的眼泪,心碎至死,也就大抵如此吧。出事以后,我们曾经遇到过好多次,她都像没有看见我一样,挽着王渝悦低着头离开。这样也好,我并不觉得欠她,如果真要说欠,欠她的人是毒药,她清楚这一点,就不应该来跟我计较什么。更何况在我“欠”她之前,她已将那句恶毒的报复提前说出。
所以,当她忽然出现在图书馆,并且在我对前坐下来的时候,我还是有些微的惊讶的,不过我很快镇定下来,静等着她开口。
她却良久不说话,估计是在酝酿措辞。我很耐心地等她。今天她穿了一件黑色的大衣,不知是什么材料,近看,蝴蝶袖口似乎纹着些许花朵枝蔓。微卷的头发用米白色的发圈绾成一个马尾,露出极完美的瓜子脸,gān净,没有妆容。我对穿着一向没有研究,但仍然看得出这样打扮的女生才能叫清丽。天中的规定,周末可以自由穿着。于是平日里普普通通的女生们总是尽力花枝招展,可是于安朵,衣着对她不重要,不管她怎么穿,她都是美丽的。
我的心里不知升腾起一种什么奇怪的qíng愫——是嫉妒?吃醋?抑或是羡慕和欣赏?
“马卓,”她终于开口,“十二岁的时候,你在哪里呢?”
我完全没想到她会问我这样一个没头没脑的问题。十二岁的时候?
是的,我记得那天的夏天,准备上初一的暑假。我自己跟阿南要了钱,跑到镇里唯一的理发店去理发。
我坐在那大大的陌生的理发椅上,耳边传来“咔嚓咔嚓”的声音,我不够高到看全镜子里的自己,只能望到半边脸以及盘旋在头顶的那把银色冰冷的剪刀。坐在我身边的是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小女孩。她的妈妈穿着一条米白色的裙子,半蹲在她身边,手里拿着一瓶芬达,里面cha着长长的吸管,只为给正在理发的小女孩饮。
那一个中午,我也很渴。
但是我心中更迫切的,是要告别长发的愿望。
那个时候,所有在小学时短发的女生都在纷纷蓄发,只有我选择了结它。
回忆起来,那应当是我少女时代的开端。因为我第一次体会到了自己极力要求跟别人不一样的心qíng。
她陷我于回忆,却显然并不在意我的答案,自顾自说下去,声音平静,像在讲一个别人的故事:“十二岁的时候,我读初一。我奶奶在我开学前一天病重,我爸我妈都抽不开身。
他们把学费给我,让我第自己去学校报名。我胆子很小,抱着装着八百多块钱的包走在路上心乱跳。他盯上了我,在我要上公车前抢了我的包。
我发疯一般一直跟着他跑,几乎跑遍大半个城,直到在一个面馆门口停下,他进了面馆,把我的包扔掉,只拿出钱包,从里的面抽出一百块,要了两大碗面,就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点也不怕,我把我的包捡起来,再把钱包从他手里夺回来。然后我跟他说,我以后可以请你吃面,你不要再偷了。从那以后,我们就认识了。我忘不了他吃面条的样子和看着我的表qíng。那天他穿得很少,看上去非常肮脏,他只比我大两三岁,但个头已经很高了。看着我的时候,是带着火焰一样的眼神。你要知道,因为他,我对一整个学校,对别的男孩子,所有的幻想都结束了。我清楚,这是爱qíng。十二岁的爱qíng,我知道有很多人都会不相信,但是,我自己知道,我是真的。我认识他时,他父亲服刑,母亲生病,有一个同父异母的比他大十岁的姐姐。后来,也就是我认识他的那一年,他们都死了。父亲死在监狱里。他们也很少见面,那个家里常常只有他一个人。第二年的chūn节,大年三十,我趁我爸妈不注意,带着我的压岁钱,偷了一大堆吃的,还有我爸的烟,跑到他家去陪他。结果他把我撵出门,大声地叫我滚,我不愿意,他非要关门,我的手指差点被门夹断,回到家里,腿又差一点被我爸打断。后来,我爸为了让我离开他,把我送到南京去读初三,我没有路费,在高速口拦人家的货车,求人家带我回家。那时是冬天,很冷,风很大,我坐在货车的后面,差点变成一根冰棍,见了面,他把我抱起来,甩得老高老高,甩得我差点背过气去。我以为那就是永远,我终于得到了我想要的一切,我比好多女生都要幸福。谁知道又过了一年,我十四岁,他十七岁不到吧,爱上一个比他大八岁的老女人,我跳河,吃安眠药,割脉,都没有用,他还是跟着她去了广州,我就天天哭,不上学,我爸只好把我接回身边,还带我去医院看病。我知道自己没病,但我就装病,吓我爸,也吓医生,因为这样我就不用考试了。想他的时候,我就跪在地上求上天,整夜整夜地求,希望能把他送回来。不知道是不是上天真的被我感动了,中考前,他忽然和那女人分手,又忽然出现在我面前,我才不治而愈,并奇迹般地考上天中。我知道他很有女人缘,我一直都很容忍他,我们经历了那么多才能在一起,只要他不离开我,不管他喜欢做什么,都没有关系,你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