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故人戏_作者:墨宝非宝(210)

2018-05-05 墨宝非宝 民国

  夫人苦笑。

  “她摘花时,我看到了,”总长忽然一笑,看向傅侗文,“外面种着什么花?”

  “玫瑰花,”傅侗文陪着他,故作诙谐地说,“是一把浪漫的枪。”

  很快,领事馆另外派车来,接客人离开。

  汽车驶离时,那个用一枝花装作枪的女孩子,正在慷慨激昂地演讲:“若他敢签字,我们就要了他的命!他是万万不敢签字的!”

  马路上,汇聚的留法学生们群情激昂,把那个女学生代表簇拥着,振臂欢呼。

  ……

  谭庆项无意看这些,他先回到饭厅,把没吃完的东西都挪到自己面前,坐下,慢慢吃。今晚的晚饭特殊,他方才是怕自己在,大家不方便谈正事,所以没出现在饭厅里。

  可到了今日,也没什么好谈了。

  浮光掠影的巴黎,这是法国最好的时代。

  全世界的艺术家们都汇聚于此,在咖啡馆里聚会,在酒馆、在街边分享自己的艺术作品。红磨坊里夜夜笙歌,红色风车模型,高耸在天际的铁塔……经历过那个年代的文人,后来描写法国,会称那时的巴黎是“一场流动的盛宴”。

  而这些,都是别人家的辉煌。

  国内报纸称上海是“东方巴黎”,也只是皇帝的新装,试问在巴黎,有没有租界?有没有法国人不能进入的种种高级场所?

  傅侗文到谭庆项身旁,拽出椅子,落座。

  他这半月像是在等花谢的人。

  明知结局,不到签字日,仍不肯离去。

  餐桌上的白葡萄酒是为夫人准备的,生牡蛎腥气重,配白葡萄酒刚好。他拿了细颈酒瓶,给谭庆项倒酒,是倒满的,这是中国人的倒酒方式。

  待他要自斟时,谭庆项捂住了他的玻璃杯:“有家室的人了,你顾着点沈奚的心情。”

  傅侗文笑笑:“我不喝,只是想敬酒。”

  他拉开谭庆项的手,把自己的酒杯斟满。

  他执杯,和谭庆项轻碰,明明没有喝,竟有了酒阑人散的目光:“今天是个值得敬酒的日子。”

  “第一杯,要敬沈家,”他把满杯酒全倒在地上,隔着烛光,遥遥望着沈奚,“不是你父亲,我不会走上革命的路。”

  沈家和谭庆项没交集,他听着,没倒酒。

  傅侗文拿起酒瓶,再倒酒。

  将满未满时,这瓶酒没了,他懒散地单手撑在餐桌上,够另一瓶没人喝过的红葡萄酒,把杯子填满。

  “第二杯,敬侗汌,”他举杯,“是我无能,他走这么久,我却没做出什么大事。”

  暗红的酒液被倾倒在地。

  这回,谭庆项也随他敬了酒。

  空杯再次满酒。

  “这第三杯……”给谁呢?

  不是没人敬,是死去的人太多。

  “庆项,你没经历过维新,那也是一干好儿郎。”傅侗文问。

  “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谭庆项笑,“谁没听过?”

  “过去,有人劝过我不要掺和维新,”傅侗文回忆,“那是一位宫里的红人,他送了我一句话——劝君莫作独醒人。”

  其实中国没有独醒的一个人,只有早醒的一群人。

  国土分裂日,同胞流血时,他被惊醒,发现身边已经站满了人。

  “最后的酒……敬故人。”傅侗文最后道。

  “敬故人。”谭庆项附和。

  敬所有志士,那些为强我中华,收复国土而努力……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的故人们。

  两个异姓兄弟,同时倾杯,把剩下所有的酒,悉数倒下去。

  真是荒唐的敬酒,人家是小杯倾倒,他们两个却举着大玻璃杯……水流汇聚,四下里全是酒。半个饭厅的地上全是酒,两人的皮鞋鞋底都湿了,她的鞋也是。

  沈奚低头,看脚下的水流。她不想打扰他们,就着自己的杯子,也在小口喝着酒。她酒量不好,三两口,面颊就热烘烘的,眼里也蕴了水光。

  三杯酒敬完,傅侗文坐回到椅子里,他看着满地的酒水,久久不语。

  久到沈奚察觉了不妥,他恰巧探手,去拿水杯。在傅侗文喝水时,她分明看到一滴水从他的下颏滑落。这个角度,谭庆项是看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