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风轻送_作者:温禹(49)

2018-02-28 温禹

  每天半夜时分,随着潮水的退落,出海的渔民就回来了。渔船的汽笛声,渔民的吆喝声,还有接下来大家从船上倒贝类发出的刺耳的撞击声,渔民支起大锅煮蚬子的声音和味道,一股脑都灌入听觉和嗅觉里。假如有兴致,还可以在这个时候走出去,踩着外边细小的被千万次踩踏过的、墨蛤铺过的马路到海边,就会发现海滩上此时亮如白昼。赶海的人们好像才进入自己的时空,他们闲聊、笑骂、算计、和这个时节来海边购买新鲜海产品的客人讲价……海边此时像极了一个闹市。

  那些年,骆芷兰是在渔船的马达声里入睡的,是在渔民的嘈杂声里入睡的。她的空气永远都混和着腥味和蚬子熟了的味道。那腥味其实包括海水的味道和鱼虾蟹类的味道。一开始的时候,闻惯了山野花香和草木气息的她闻到腥味就会作呕,因此很多年不吃鱼虾。可是后来,芦苇荡、潮水沟、海鸟、碱蓬花、辽阔的海面……这些事物很快取代了骆芷兰原有记忆中的绵山、清溪、野花、野草和牛羊。她眼界里的青山绿水,也换成了一望无际的泥滩、广袤无边的芦苇荡和苍茫的大海。当然,还有红得像朝霞一样的碱蓬的海。尽管后者只是一个暗喻,但那难道不是海吗?秋色还不算老的时候,她走到房前的不到50米处,一抬眼就见到了这个喻体。只是那时候,没有人把红海滩看作是审美对象,大家的注意力都在更远处的海里。打鱼,用海里的蕴藏来获取更多的钞票,是许多人的追求。任谁也不愿意再去回归清淡的生活,尽管那种生活在后来的时候又被一些有思想的人士重新打捞回来,觉得唯有清淡才能致远,唯有清淡才是向客观世界致敬。但毕竟每个人都要经历一段任性的日子。何况岁月,何况……

  说着说着,骆芷兰仿佛又回到了渔舟唱晚的少年时光。

  她觉得,也只有她这样在山野里居住过,又在大海边徜徉的女孩,才会懂得“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以及“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孤帆远影毕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等等,这些名垂千古的诗句。也只有她会懂得名曲《渔舟唱晚》的意境,《百鸟朝凤》的场景。所以,人生所处的境界,往往是跟经历有关的。不知道眼前这位卓然先生懂不懂?

  卓然听了这些话,有些神往地说,想不到你在海边长大,真好啊。我能够想象得到你当年沐浴海风的感觉。但很可能当年你并不懂得海风。现在你懂了,可是却没有机会天天和海风相约。人生,有时候真的是很奇怪。总有些事,让你对另外一些事欲罢不能,却不得接近。

  骆芷兰听到卓然感叹,忽然觉得这个人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另类。于是问道:你的老家在哪呢?

  我呀,我是在红山文化的边缘长大的,我的祖先是契丹人。

  契丹人?骆芷兰笑了,契丹人好像在明代就消失匿迹了。难道你是幸存下来的?

  卓然说,真的,不骗你。我祖辈都在那里,没有经历过闯关东,也没有太远地迁徙过,我是土著民。而那里的土著,应该就是契丹人。只是经过几百年的融合,我们的血统早已经不纯正了而已。

  骆芷兰再看看卓然,觉得他跟自己在读史书时看到的契丹人的形象确实有几分相似。比方说,浓眉和高个子。

  像吧?卓然说,可是我这个契丹人尽管生活在阳光灿烂的少雨地带,却不是个旱鸭子。怎么样?有空带你去海边游泳?

  骆芷兰直摇头说,不去。

  去吧,他说,不然,我完不成嫂子交给的任务。而且,你不觉得,也只有我带你去游泳,才能展示我的肌肉吗?说到这里,他表情很特别地冲她笑了笑。

  骆芷兰说,我也没说过要欣赏你的肌肉,你没必要非展示不可。再说了,小圆让你陪我,是出于客套,我也不一定非要你陪着。有事你尽可以忙去。心意我领了行不行?

  卓然说,不好不好。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要是对长官的话不听从,回去就要挨骂的,即使不挨骂,内心也会不安。所以,我必须要陪你。

  骆芷兰说,小圆不是你的长官,她是嫂子。

  嫂子是长官之妻,就是长官。卓然说。

  骆芷兰无话,这个人还有如此迂腐的一面,真是有些出乎意料,于是说,那好吧,你陪我看明天的日出。

  啊?在这里?一直等到明天早晨的日出?卓然吃惊地看着骆芷兰说,虽然我这个人有时是有些不拘一格,但问题是,我们到九点会查人数的。就算我是长官也不能随意缺席的。除非,除非是家属来了,有时会网开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