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他们停在了一幅名为《人类之子》的画前,画面里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僵直地站在阴霾的天空和大海前,脸面前凭空悬挂着一枚绿苹果,把他整张脸挡了个严严实实,只露出了一点点眼角。
之前他们也看过了用鸽子、葡萄挡着脸的画。
“这一系列的画叫《爱人》,画家本人没有注解,主流分析认为这依然是他的母亲给他带来的影响。”
画面上,一男一女正在拥吻,两人衣着金贵,看得出来是一对门当户对的上流社会人士,但头脸都蒙着白布,一根头发丝都没有露出来。
蔚迟看着这幅画,若有所感,说:“也许是为了表达‘无法坦诚相见的爱人’。”
纪惊蛰顿了顿,似乎侧过头来看了他,他感觉到纪惊蛰的脸擦过自己的头发。
“嗯,但是他们依然相爱。”纪惊蛰说,“也有人猜测这是他的婚姻所带给他的思考,两人紧紧依恋,却又脸蒙白布,有人说像他母亲被打捞上来时穿的白色睡衣,也有人说像裹尸布。可即使如此,他们看不到对方的眼睛、碰不到对方的肌肤,但依然执着地想要靠近彼此。顺带一提,马格利特是出了名的宠妻狂魔。”
纪惊蛰的声音低且厚,沉沉地说着,让人有种耳朵痒痒的感觉。用这把嗓子不管讲什么,都是娓娓道来。
蔚迟空落落的心渐渐落回实地,那种慌乱难受的感觉渐渐被驱散了。
他微微歪头,靠在了纪惊蛰的肩膀上。
纪惊蛰揽过他的腰,又往前走了一段,边走边当解说。
他说他个人认为母亲的死对马格利特的影响是决定性的,那张被头发和睡衣遮住的、死亡时的脸永远地停留在了马格利特面前。所以在之后一生的创作中,马格利特对“脸”有巨大的畏惧——他基本不画完整的脸。
他画背影、画零散的五官、画悬浮在脸前面的诡异物品。他拒绝描绘一张完整的脸。
“十四岁……”蔚迟喃喃道。
忽然,他想起纪惊蛰那对在他十五岁时离世的双亲,想起殡仪馆外,纪惊蛰游魂一般的身影,心中一痛,把纪惊蛰的手握得更紧了。
纪惊蛰安静了一会儿。
两人又走过了一条走廊,转一个回形弯,纪惊蛰忽然说:“迟迟,我真的很想来看这个展。”
“嗯。”蔚迟点点头,“不看肯定要后悔。”
纪惊蛰:“我以为你现在可能没这个心情。”
蔚迟的脚步顿了顿,手也微微抽搐了一下。
纪惊蛰当然也感觉到了。
“但我也不想你一个人回家。”纪惊蛰说,“元祁的事,不是你的错。”
蔚迟眼眶一热,很想脱口而出问:那是谁的错?
从“科技馆世界”出来,发现元祁的“死亡”,蔚迟的情绪一直没有什么波动,保持着冷静、克制、运筹帷幄。
可真的是这样吗?
真的能这样无动于衷吗?
六颗子弹,六个人,可他却自作主张地把一个求生的机会给了一个素昧平生的小鬼。
他什么也没说,纪惊蛰却似乎把他看穿:“如果硬要追责,我们都有错:你在不知道子弹只有六颗的情况下,救了另一个孩子;硕鼠给了元祁一把枪;而我没有赶上他自杀;他自己冲着脑袋开了一枪……甚至蔚远和高求索,他们也占据了元祁可以逃生的机会。”
纪惊蛰身体一转,转到了蔚迟面前,与他面对着面,捉住了他的另一只手。
那只手用力地紧握着,握得青白,微微痉挛,蔚迟几乎已经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了。
纪惊蛰用着温柔的、却不容置喙的力量,把他这只手展开了。
一张叠成方块的纸躺在他的掌心,边角已经被汗水晕起了毛边。
纪惊蛰打开那张纸。
胖乎乎的二头身小人,笨拙地摆着英雄姿势,笑容憨态可掬。
旁边的气泡里写着:“嘿!不管你是谁,把你知道的一切告诉迟哥,不然我让你好看!”
元祁性格软弱,没有丝毫脾气,可他的字,竟然出离好看,一笔一逾夕划,铁画银钩、风骨峥然。
蔚迟一直把这张纸攥在手里。
纪惊蛰叹了一口气,一把把他按进怀中:“蔚迟,你至少不要,辜负元祁的决心啊。”
蔚迟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埋在纪惊蛰肩膀上,流出眼泪。
可现在这个元祁,与他们所想的“建筑师”,可以说是相去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