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淑英的父亲商秀才(其实到死也没考上秀才)认得几个字,勉强算得上是个读书人,可他还不如老老实实做个农民。读书人的清贵是靠闲钱养出来的,商秀才土农民一个,全部身家加起来不过破屋一间薄田两亩,读书钱从哪里来?商秀才有办法,是没钱可是有人啊。他要读书不能干活但是还有老婆呢,老婆难产死了还有大女儿呢,你看商淑英一副大脸盘、长手长脚,才七岁就已经比同龄孩子高出整整一个头,这绝对是一副干农活的身架子。
于是商秀才家的长女、年仅七岁的商淑英光荣的接下母亲生前的工作,提前开始了长达五十年的农田壮劳力职业生涯。
每天鸡叫时起床,商淑英在四岁小妹妹的帮助下做完早饭,然后左手拿着农具右手牵着妹妹背上还背着不到两岁的小弟弟,去商秀才家可怜的五亩薄田里上班。
日上三竿后,商秀才懒洋洋的从床上爬起来,就着井水洗两把脸,一口气喝完稀粥,然后搬把椅子往院子里一坐,开始大声读书。往来路过的邻里乡亲们,有的会停下来听几耳朵然后一脸恭敬的走开,商秀才看到此处就会从鼻子深处哼一声,然后用更加洪亮的读书声表达对此等升斗屁民的不屑;有的人则会隔着半人高的土院墙打断他的读书,捡几句自以为文雅的语句恭维他,每到这个时候商秀才脸上才会露出一抹矜持的笑,而他那想要考秀才考举人当大官的雄心壮志也会被成功激发出来,心情澎湃的比天上的太阳还要炽热。
商秀才在院子里接受恭维时她的大女儿正汗流浃背的刨地,旁边地埂上的篾筐里睡着小弟弟,而小妹妹已经学会挖野菜了。太阳下山时商淑英才能勉强做完当天的农活,牵着妹妹背着弟弟回家,回家之后还有大量的家务活等着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单调的体力劳动让商淑英学会了逆来顺受。上天可怜这个女孩子便给了她一副结实的好身板做补偿。
相比于商淑英的艰苦,八岁的张静娴不但物质生活舒适,精神生活也极其丰富。第一代张老太太年纪大了喜欢絮叨,儿子女儿孙子孙女嫌弃她过于严厉一般不亲近她,只有张静娴毫无选择余地必须呆在她身边。
张老太太就对着张静娴说话,把她当成大人一样说话。
张老太太的上房从床到凳子一水儿的红木家具,白天还好,阳光透过窗纸照进屋子里还算亮堂,到了晚上就不行了,哪怕屋里点着四只蜡烛也不够亮,红木家具看起来乌突突的。就在这样的屋子里,张老太太半倚在床头,对床边坐在小凳子上的小姑娘徐徐讲述她的往事:张家以前是如何穷困潦倒、她和张老太爷夫妻二人如何白手起家、家境最好时有多少铺子多少地、当年的张老太爷弄回来多少个女人……
张老太太大概是腹稿过一篇传记,所以她对张静娴讲话的内容可重复性非常之高。在这篇传记里张老太爷的女人们是压轴戏。每次讲到这里她脸上的表情就会很奇怪,让张静娴感到既好奇又害怕:张家宅院里只有一个张老太太,也只有她生养的三个孩子,看不见张老太爷的别的女人和别的女人生的孩子……
后来张老太太的身体越来越差,年轻时与丈夫白手起家吃过的苦和受过的罪开始在年老的时候一起找上门来。张家三个儿子一致认为张静娴比丫鬟靠得住,于是在老太太的屋里又起了一张小炕,张静娴就从外屋搬进了里屋。
自从张静娴和老太太住一个屋以后,张老太太对她说的话就更多了,她把自己和张家的经历一桩桩一件件全部讲给张静娴听。夜里熄灯之后,她还会说一些阳光下不能说的事。
在第一代老太太坚持不懈的一对一社会生存学教育下,张静娴相比同龄孩子成熟的异常早。当商淑英早熟的身体能背起一整筐玉米时,张静娴顶着一颗早熟的脑袋开始替张老太太查账。
张家的账既好查又难查。好查是因为只要记好一进一出账面上最后能平就行,至于呆账、坏账、坏账准备金、固定资产折旧等等统统不用考虑;不好查是因为没人愿意被查,哪怕是被自己的亲妈。
这种情况下张静娴仍然带着丫鬟坚持了半年。
半年后,张老太太决定在她还没完全糊涂之前把家里的生意铺子分了,三个儿子和已经外嫁的女儿都分得妥妥的,老太太手上只握着房产、土地、古董文玩和私房。
老太太设想的很好,她想要在自己还能动弹的时候看看几个儿子做生意的情况,如果有那实在不争气的也不能眼看着他在自己百年之后饿死,到时候她留在手里的这些家产做二次分配时,能给那个不争气的孩子多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