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水熨帖地裹住全身皮肤,将晕乎乎的魂托举起来。
他的左胳膊搭在外面,手指随意垂着,仰起头向后枕去,后脑勺靠在浴缸边缘,水雾醺得人昏昏欲睡,眼皮沉沉地落下来。
今天那只青铜爵,他一上手就知道是生坑,案子彻底变了性质,从洗钱上升到文物倒卖,倒的还是青铜器,再查下去得有人吃枪子了。
他漫无边际地想着,一不小心睡着了。
方与宣只觉流动在锁骨下的热水渐渐变得浓稠,挤压着胸膛令人窒息,呼吸受限,他不断深吸试图挣开桎梏,眼前白茫茫的水雾散去,却是望见一张熟悉的面庞。
一面铜镜静静立在木桌上,他盯着镜中自己年轻了几岁的脸,不由得沉下神色。
周遭早已换了天地,晨光自窗棂斜射入屋,檀木桌上的金钗玉环摆得满满当当,也不知到底是给谁戴。
他抬手扯了扯不太合身的喜服,把紧勒的腰封拽开,窗外三两声鸟鸣,传来隐约人声。
下一秒,方与宣的身体不受控制,自顾自站起来,推开虚掩的门,屋外阳光骤然打入屋里,刺得眼睛生疼。
迈出庭院门槛,景随步移,偌大府宅风光在眼前铺陈展开,雕梁画栋,院外高树参天,回廊方正,来往侍从步履匆匆,仰头望去,红绸高挂,倒是真有几分喜事氛围。
碧空如洗,是个好日子。
行至一半,几个丫鬟嬷嬷迎上来,帮着摆弄他的衣袖头冠,他去祠堂拜爹娘,叩头,领旨,走上喜轿。
上次的梦境止步于此,而这回,身下的步辇稳当地抬起来,轿外两道低声交谈传入耳中。
“我昨儿个听将军府的婆婆说,将军发了好大一通火,能砸的全砸了,砸烂的东西也不敢丢出去,都在偏房里堆着。”
方与宣低头看了眼自己,他原来是将军啊。
“嘁,我们家公子都还没砸东西,他下面子给谁看。往他府上嫁还不愿意,那他入赘来。”
“嘘,慎言。”
方与宣在心底骂了一串鸟语花香,操,那边才是将军。
“我就是见不得公子受委屈。”
“圣命难违,莫要再说。今日往后,方公府和将军府就是绑在一根绳上,眼下朝堂里乱成一团,你我少给老爷添麻烦。”
方与宣一把掀开布帘,冷眼看着他们,两个人当即噤声,低低垂着头不敢看他。
看穿着不像寻常小厮,大概是贴身服侍的随从。方与宣听到自己说:“这些话以后都烂肚子里,让那位砸东西的听见了,把你们扒皮做灯笼。”
他的语气平静又淡漠,只有方与宣自己能听出自己语气中破罐子破摔的嘲讽。
那股翻涌的情绪再次真切地填满胸腔,不甘、怨恨,可这回他又品尝出一丝全新的滋味,一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幸灾乐祸。
看来这桩婚姻堵心的不止是他一个人,对面的崩溃与他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二人闻言,头压得更低,叽里呱啦说了什么,方与宣忽然听不清楚了。
他盯着那两张开合的嘴,辨别出他们在说再也不敢之类的话。
他下意识抿了下唇角,莫名觉得唇边有些发涩,像贴合着什么柔软的流体。
突兀的窒息感猛地勒住他的喉咙,一瞬间灭顶的疼痛袭来,白光一闪,猛地睁开双眼。
他从浴缸中挣扎爬起来,扶着缸边用力呛咳,把涌入气管的水咳出来。
嗓子火辣辣的疼,他快要把肺都咳出来,生理性泪水糊了满脸,半晌后才缓过神,深呼吸几口气,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左手,大拇指的伤口又沾了水。
浴缸里的水已经凉透,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在这样危险的环境中睡着了。
方与宣把潮湿的头发捋到脑后,坐在冰冷的水中,直到那些不属于他的情绪尽数消退,才拖着疲惫的身躯爬起来。
又是那场梦。
他随手裹上浴袍,袖子都懒得套进去,精疲力竭地挪到客厅里,昏暗的房间中只有敞开的窗帘透入的月光堪堪照明。
踢着脚边的杂物,转了小半圈拾起自己的电脑,身子一歪坐到沙发上。
浏览器中有关历朝历代圣旨赐婚的搜索记录还没有清除,他敲着键盘,在后面加上新的关键词:方公府、将军。
依旧搜索无果。
屏幕的蓝色荧光映在脸上,把那双清凌凌的眸子照得冰冷。方与宣扫了眼右下角的时间,凌晨三点五十,他今夜大概不会再睡了。
照这个进度下去,过不了多久就能和那位脾气暴躁的将军拜堂。
他使劲捏着眉心,忽然非常知道,他们有没有洞房?
【作者有话说】
不会有很连续的长篇古代剧情,故事整体还是现代都市,几个关键的前世节点会以梦境的形式呈现,前世今生的情感变化是相辅相成,我尽量融合得不割裂不出戏,让情绪连贯一些
ps看到了上一章评论区的那么多老朋友们,好感动还以为这本放了这么久大家都忘记了呢555
第3章 好巧啊
如此惊悚的念头,一旦冒出就再也灭不掉,方与宣的失眠变得更加严重,吃安眠药也无法续航一整夜。
但他很快就不用再担心睡眠问题,在冷水里泡了几个小时,他不出意料地感冒了。
感冒药为他的睡眠质量进行一键优化,常常躺在床上鼻子塞得快要晕厥,又抵不住药效上头,眼睛一闭就昏过去,几个小时后又醒来,不是被尿憋醒就是被鼻涕憋醒。
这也不是最难捱的,最痛苦的当属断断续续的梦。
睡眠时长的缩短,就仿佛高密度插入广告的电视剧,每次没等接收到新的信息点就会惊醒,方与宣快要被折磨死了。
喜轿已经摇摇晃晃走过长街,轿外人声鼎沸,一路行至将军府内,轿帘掀开,驱车侍从转身扶他入内,府邸造景精致,张灯结彩,宾客满堂,他转头看去,见到不远处的月门后站着同样一袭红衣的人影。
终于——
方与宣连呼吸都屏住,定睛望去,可还没等双眼聚焦,便一个喷嚏把自己打醒了。
他快要崩溃,猛地坐起来,用力一锤床,一边火冒三丈地擤鼻涕,一边用分岔的嗓子大骂:“啊……”
骂一半又咳起来,他扶着床咳了半天,趴在床边面对着一滴不剩的水杯喘了几口气,才掀开被子去寻水喝。
光着腿在屋里走了几圈,最后一丝困意也消除,他长叹口气,抱着笔记本把梦里的内容一点点补充到文档里。
他把记忆中的所有细节抠挖出来,用小镊子一点点摊平,大到连廊布局、侍女仆从服饰,小到花雕花纹、盆景植株品种,详尽至极,罗列于册。
方与宣对着电脑枯坐到天亮,窗外的鸟开始聒噪地呻吟,所得信息太少,无法准确推测出朝代信息,努力了半晌还是放弃。
他起身翻出衣服穿上,把扣子慢慢系好,将屋子里散漫厌怠的“方与宣”束进条框里,重塑成适宜展现于众人面前的模样,推开门后,又变成了那个稳妥可靠的方老师。
最近馆里活儿不多,方与宣的工作围绕破哥展开,破哥渐渐有了形状,依稀得以窥见千百年前的样子。漫长的时光尽头,这口斑驳破旧的升鼎曾金灿灿地伫立在某场筵席上,盛放着热气腾腾的白肉,见证了那个时空的灿烂文明,而今又以同样的姿态静默地候在方与宣的手中,由他把独属于这尊鼎的历史带到人们面前。
但这两天上班上得他痛苦至极,擦鼻涕之前要洗手,擦完鼻涕还要洗手,偏偏他左手大拇指的伤口实在太深,创可贴都按不住,得拿纱布缠,整个人看起来格外惨烈。
警察没有再来找过他,方与宣在馆里见过好几次经侦的人进出,有时是眼熟的那位瘦高个儿,有时是陌生的新面孔,来去匆匆,各自忙碌。
他没太在意,眼下最要紧的主线任务是去医院看看他的破脑袋。
梦境对他的生活已经造成了无法忽视的影响,方与宣预约的神经内科号是周六上午,他熬了个通宵,一大早顶着门去诊室外排队。
大夫是个头发茂密的中年人,方与宣的全部家底都被问空了,没有癫痫、没有心血管疾病、没有抑郁症焦虑症。大拇指的伤是切菜切的,不是自杀。没有人自杀切大拇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