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么样都不能被人欺负,被伤害了就必须当场反击回来。这是他的原则。
窦吟犹豫了一下,江向逸出现在他眼前,已经让他意想不到,心里暖热一片,但他今晚压根没想到江向逸会回来。早知道就往脸上扑点遮瑕了。
他动动唇,看江向逸脸色越来越差,还是回答:“我父亲。”
江向逸顿了顿,他小心地在窦吟那一处上抹了抹,又打开手电筒的灯,强烈的白光照在他皙白的皮肤上,颧骨那一小处伤痕明显,但还好面积不大,不算太严重。
他稍微放了一点点心,一个猜测涌上脑海:“你跟叔叔说了我们的事?”
窦吟这次坚定地点点头。
“我已经通知他了。我认定你了,他反对也没用。”
他苍白的唇色正逐渐恢复颜色,又被牙齿咬了咬。
江向逸心中的别扭完完全全释然了。
算了。
跟自家爱人犟个什么劲呢。
他叹口气,掀开被子翻身上床,把窦吟怀里自己的那个枕头随意垫到床头,又把自己送了过去。
两条冰凉的手臂立刻缠了上来,顺着衣服的下摆摸到温热的脊背和腰腹,但没有丝毫欲\\望,只是那么安心地将他收在怀里,抱紧。
屋内静悄悄的,只有窸窸窣窣摩擦的声音。
江向逸毫无保留地让他抱着,一只手轻轻将他的一缕发捻在手上玩。
他很想问,窦吟的父亲是怎么说的。
但又怕激起窦吟不安的情绪,于是想放到以后慢慢问。
反而是窦吟先开口:“哥哥想不想知道,我为什么会有夜盲?”
捻着他黑发的手僵了一下。江向逸把那缕发握到唇边吻了吻,“当然想。”
窦吟犹豫了一下。让他坦白这一切,有一种被凌迟的耻辱感,可怀里抱着的人没有让他独自面对黑暗,而是出现在了他的身边。
他没有被抛下。
这一点给了他无穷的安全感。
怀里温热细腻,不是那么软乎乎的感觉,甚至有男人的劲韧,可就是让他无比踏实。
江向逸爱他。
冒出这个念头,窦吟嗓音轻颤。
“说来奇怪,我小时候一直怀疑我是被收养的。”
“我很质疑我跟窦毅的父子关系,哪怕我母亲对我确认,告诉我窦毅是我的亲生父亲,我始终都觉得有隔阂。”
他说完开场,小心翼翼地去看江向逸的表情。
对方并没有惊诧或是别的情绪,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在暖色光线里有莫名的深情。
这让他鼓起勇气,继续往下说。
“窦毅很少在家,一颗心都扑到了事业上。小的时候,家里人总是告诉我,他是跨国集团董事长,事业繁忙,需要多理解他。
“所以,哪怕母亲在家流露出的悲伤越来越多,哪怕学校里那些亲子聚会,大家都带着爸妈一起来,而我只有母亲陪着,我也不会抱怨。”
江向逸安静地听着,窦吟在说的过程中不自觉地陷入负面情绪,抱着他的手也开始无意识地抓握起他腰间。劲不大,但有轻微的刺痛感,江向逸没有将他的手抛开,而是纵容他继续这些小动作。
在窦吟的记忆中,最开始,他的确很能理解窦毅。
但当他逐渐长大,逐渐意识到并不是所有的父亲都像窦毅这样。
班上有同学的父亲,同样是集团董事长或者是别的高位,明明和窦毅相似,他们却能在孩子生日的时候推了一切要务,专心陪他度过这一年中最重要的一天。
甚至好多次回家,经过那片绿茵树林,他也屡屡看见一位带家人和小狗散步的华裔邻居……明明都是父亲,窦毅却不能像别人一样给予父爱。
随着越来越多的缺席,他明白,窦毅没有那么爱他。
他很难再欺骗自己。
最沉痛的打击,还是在母亲的葬礼。
那时他才认定,窦毅似乎从未向他展示过任何的父爱。
哪怕在最艰难的时刻也是如此。
当窦吟回想起母亲的葬礼时,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黑暗的夜晚。
那天,天空灰蒙隐晦,连绵阴雨从早晨下到深夜,仿佛是上天也在为母亲的早逝而哭泣。
肖梅郁郁寡欢,被海水浸泡过的遗体看不出过去美丽的样子。
那个年纪正是生命力旺盛的时候,而她却越来越像一把枯草。
虽然死在波涛汹涌的大海里,但大家都说她是由于抑郁去世的。
那时的窦吟太小,哪怕他冲进海里想要去把母亲救出来,也无力回天,小小的身子几乎刚冲到大海中,就被浪潮吞没,黑暗的夜里连海水都像是有意识的生命体,浓稠成墨汁,把生命当做祭品吞噬。
他的心在黑暗中彷徨失措,仿佛再也找不到出路。
从失去母亲到葬礼的那几天,他活得浑浑噩噩,记忆里那一块完全是空白,好像从灵魂里被抽掉了一部分。
葬礼上的一切都让他感到空荡而绝望,身边前来参与悼念的人,他大多都不认识。
人来人往,有哭嚎有鲜花也有拍拍他肩膀的安抚,而他站在那里,像是被黑暗包围着一般,只是垂着眸子,像没有反应的木头。
父亲的冷漠更是让他感到心如刀割。
“你知道在葬礼上他对我有多冷淡吗?我当时才十一二岁,那么小,我多希望他作为父亲可以安慰安慰我,甚至过去的一切我都可以试着原谅。结果他只是参与了流程,连一滴泪都没有掉,更别说抱抱我。”窦吟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疲惫和抵触,这桩事已经过了快十年,可每当他想起来,无异于又一遍凌迟。
所以他只是一直将这些情绪压抑在心里,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坦白。
这些过往摊开给江向逸实在太难看,江向逸人格健全,家庭幸福,有那么那么多爱他的亲人和朋友。他知道江向逸肯定不会笑他,可他内心深处,一直有一种浓浓的自卑和羞耻感。
他知道了,会同情可怜自己吗?
他是那么羞耻,平日里的撒娇示弱都没有触碰到真正的伤疤,根本不愿意让江向逸看到他的软弱和脆弱。
况且,在和江向逸在一起之前,他一直觉得自己难以面对和处理这些过去的伤痛。
就连带他来到这个世界,与他血缘最最亲近的父母,都可以轻而易举抛下他,外婆也罹患记忆病症,甚至将他认成肖梅。外婆更爱的是她的女儿,不是他。
外婆也不再是过去那个外婆,人生中和他关系最密切的三个人已经不复存在,那世界上还有谁来爱他?
他家世显赫,又生了张这样的脸,无数人前仆后继地为他送上好意,一句“喜欢山茶”,第二天花园就被全部推翻,有人送来价值千金的山茶花移栽讨他欢心。
在那次葬礼结束后,他安安静静地回家,许多人都去给母亲守夜,偌大的别墅里寂静无声,只有熟悉的黑暗。
他感到自己仿佛又一次被黑暗吞噬,整个人都陷入了恐慌之中。他想念母亲,想念她温暖的怀抱和安慰的话语,看着漆黑的夜色,突然间,一股巨大的恐惧涌上心头,好像被深邃的黑暗所吞噬,又一次被母亲抛弃在无尽的黑暗之中。
从那天起,窦吟对黑夜产生了一种病态的恐惧,让他感到无法呼吸。
他害怕自己会再次陷入孤独和无助之中,找不到出路。因此,他才会睡觉必须开灯,否则将无法入眠,仿佛黑夜是一场永远无法逃脱的噩梦。
窦吟陷在回忆里,眼角再一次滑落出泪。
江向逸早已心疼得说不出话,嘴唇贴上去,用他难得的温柔,吻过那一点泪。窦吟今天哭了太多,眼角的温度都失衡,是比平日里更高温的烫。
他心疼坏了,不断后怕。还好他及时看见了停电的消息,还好他赶到。否则窦吟一个人陷在黑暗里,不知道该会多么绝望。
他低声道:“乖宝,你看着我。”
窦吟还沉浸在悲伤中,等江向逸说了第二次,他才抬起眼眸。
江向逸的神色无比肃穆,庄严得像是在宣誓,又仿佛是在对他做出一种承诺,一种永不放弃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