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像对缝针挺熟悉。”他突然开口。
“嗯?”陈君颢闻声一顿,一下架起左腿,使劲掰了掰小腿侧面的肉,“看。”
姜乃凑近看了眼,是一道模糊的疤痕。如果不仔细看,几乎都看不出中间新生的皮肉其实比周围的稍浅些,边缘都已经看不太清了,看着应该有些年头。
“我小学时候的事。”陈君颢放下腿,整个人往椅背上一靠,“有天中午跟同学在操场玩捉迷藏,结果从花坛摔了下来,流了一裤子的血。”他比划着,“当时我还以为是沾了什么脏东西,被人扶起来的时候还特别自豪地说‘我没事’,活蹦乱跳的。”
姜乃想象着那个画面,嘴角不自觉翘了翘。
“那会儿还怕因为把裤子弄脏,回去会被阿婆骂呢,”陈君颢说着,做了个摸裤子的动作,“结果低头一摸,满手的血,腿直接就吓软了。”他学着小时候的语气,“‘现在有事了’,然后哇地一下就坐在地上大哭,路都走不动了。”
姜乃愣了愣,忍不住噗嗤一声,结果带起一串咳嗽,闷头咳了好几声。
陈君颢见状,赶忙伸过手,轻抚着他后背给他顺气。
“然后呢?”姜乃顺过气来问。
“他们就赶紧跑去找老师,那时候我班主任还是个孕妇,她看到我的时候差点没晕过去。”陈君颢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笑了,“最后班主任指挥着让他们叫来了体育老师,把我背到了医务室。”他继续回忆着,“我就一边哭,一边看校医手忙脚乱地止血,用了好多棉花纱布。”
说着,他突然顿了顿,转头看向姜乃,“幸亏当时看了,不然今天我都不知道要怎么救你。”
“啊……”
姜乃忽地就怔住了。
陈君颢说这话时眼睛亮亮的,嘴角挂着笑,带着股说不清的温柔。
就像是把人用厚棉被裹了起来,心里又软又暖和。
心跳撞得喉咙直发涩,姜乃下意识咽了口唾沫,不自然地别开了视线:“后来……就送医院了?
“对啊。”陈君颢往后一靠,椅背发出轻微的吱呀声,“给我爸妈打电话,但是他们忙,没空,最后是我阿公阿婆赶来的。”
说着,他自己却乐了,“俩老人看到我满腿血,差点当场晕过去。最后一堆大人手忙脚乱把我抬上车送医院,那会儿都打铃午休了,还一堆人趴着教室窗户看热闹呢。”
姜乃低头抿着嘴偷偷笑了会儿,视线却不自觉黏在陈君颢小腿那道疤上。
指尖无意识地在椅面上蹭了蹭,又蜷起来收进掌心。
“……疼吗?”
“嗯?”陈君颢转过头,想了一下才说,“疼吧。”
“吧?”姜乃皱了皱眉。
“都好多年了,早就记不太清了。”陈君颢笑了笑,“我就只记得我一直在哭,阿婆就一直抱着我,把我脑袋埋她肚子上,什么也不给我看。”
姜乃一愣,抬眼看着他:“那你又说你看过?”
“纱布揭开的时候我瞄了一眼。”陈君颢比划着,“大概就是红彤彤的肉里露了层白,也不知道是不是骨头。我都没来得及看清,就被阿婆一把摁回去了。”
“后来呢?”姜乃盯着他看。
“后来?”陈君颢仰头看着输液瓶,“就哭呗。抱着我阿婆哭,打麻药了哭,麻药起效了还在哭,其实早不疼了,但就是觉得这个哭不能停,不然就没气势。”
“缝个针要什么气势。”
“鬼知我小时候在想啥。”陈君颢抓了抓头发,“反正就可劲哭呗。我阿婆说我只是缝个针又不是截肢,男子汉大丈夫哭这么大声也不怕被人笑话,小心以后娶不到老婆。”
说完,他自己先忍不住笑出了声,“扯淡,我都好多年没掉过眼泪了,不还照样没对象。”
夜风从窗缝钻进来,带着消毒水味。
姜乃捏了捏陈君颢披在他身上的薄外套,布料早就被他捏得皱皱巴巴的,掌心全是汗。
他盯着袖口脱线的部分,那条线头挠着他的手腕,落下说不清的痒。
“谢谢……”姜乃轻声说。
陈君颢咂了下嘴:“你又谢。”话音里明显带了几分不满。
“我说真的。”姜乃盯着自己交握的手指,“谢谢。”
陈君颢顿了下,没再说话。
“你小时候一直哭……”姜乃的声音很轻,“可能是因为你害怕吧。”他顿了顿,“其实我今天也挺怕的。”
“怕什么?”陈君颢胳膊一伸,搭在姜乃的椅背上,“怕我来不了?”
“怕把你房子真整成凶宅了。”
“操!”陈君颢猛地坐直,铁椅不堪重负嘎吱一声,“呸呸呸!你也呸,快点!”
“呸呸呸。”
姜乃学着他样子“呸”了几声,不自觉笑了。笑着笑着,却又突然咳了起来。
陈君颢赶紧拍他背,掌心的温度刚刚好,不轻不重,像是数着摇篮曲的节拍。
咳嗽平息后,姜乃转头望向窗外。天还是黑的,但已经能看清远处楼宇的轮廓。
视线落在窗外的路灯下,年轻的夫妇背着他们发烧的孩子匆匆跑过,母亲的拖鞋啪嗒啪嗒地拍在地上。
“……我好久没发这么高的烧了。”姜乃忽然说了句,嗓子哑得像砂纸。
“广州的破天气没办法。”陈君颢跟着他的视线一起望出去,叹了口气,“我们这的老天爷独树一帜,降温如速冻,升温如烧烤,下起雨来风一吹,想不感冒都难。”
输液管里的药水一滴一滴落下,带起细微的声音。
姜乃盯着那透明的液体出神:“我其实不喜欢上医院,”他喉结滚了滚,“但小时候我妈总会用糖哄我,然后背着我,我一边吃,她一边跑。”
“你不是不吃甜的吗?”陈君颢问。
“哪有小孩不喜欢吃甜的。”姜乃无奈笑了笑。
陈君颢声音一下收住,心底莫名泛起一股异样的情绪。
他突然想起姜乃家那一大袋子的芝麻糖,出现得很意外,数量也多得不像话。
他忍不住微微皱了皱眉。
姜乃安静了一会儿,又突然接着说:“不过后来她就背不动我了。”
“因为你长大了吧?”陈君颢顺口接了句。
姜乃看着腿上的纱布沉默了很久:“她手受伤了,使不上劲。”停顿像拉长的糖丝,“后来基本都是李程扛我去。”
“啊……”陈君颢尴尬抓了抓后脑勺,“抱歉。”
“没事。”姜乃摇摇头,“也不影响日常生活,就是提不了重物了而已。”他顿了顿,垂下了眼,“也拉不了糖了。”
“拉糖?”
“嗯。”姜乃点点头,嘴角很轻地扬了扬,“我妈做的芝麻糖很好吃。”
陈君颢盯着姜乃看了一会儿,突然站起身。
“怎么了?”姜乃抬头看他。
“口渴了,去买瓶水。”说着,他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你乖乖待着别动。”
姜乃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输液室门外,又扭头数起输液管里滴落的药水滴数。
许是折腾地久了,才数了十来个数,眼皮就隐约要打架了。他低头揉了揉眼睛,再抬起头时,陈君颢已经捏着两瓶水走了回来。
“拿着。”陈君颢突然往他怀里塞了包东西,自己转身一屁股坐下。
“什么?”姜乃低头一看,愣住了。
一包芝麻糖在他手里躺着,金灿灿的。
“芝麻糖啊。”陈君颢说,“正好自动贩卖机里有,就顺便买了。”
“怎么突然买这个?”
“就……”陈君颢拧开瓶盖,“生病的人不都容易想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