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天。
卞舍春记得自己当时说:“好长啊。”
洗手间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如果不是因为浴室的混响效果太好,可能这点模糊的情绪就此淹没在水龙头下了。
卞舍春以为闻于野会像昨天那样带他去中餐厅吃饭,结果他已经打包好了早餐,和前一天是不一样的菜色,但都很对他胃口。
短短几天就把他口味摸得这么清楚,如此敏锐的洞察力,昨晚上是怎么做到那么坚定地把门关上的?卞舍春百思不得其解。
“谢谢你啊,多少钱我转给你。”卞舍春语气轻快地边说边掏手机,他们这几天每笔账都算得清楚,当然也还有些算不明白的账,比如闻于野带他追完极光后又给他当司机当导游,按正常市场价怎么算,他根本理不清,也已经懒得去理了。
闻于野倒也没拒绝,说了个数。过了片刻又开口:“我今天打算坐火车去纳尔维克,你要一起走吗?”
卞舍春反应了一下,才抬头,看见闻于野的眼睛垂着,刘海碎发也垂着,像遮了一丛柔软的荆棘。
闻于野跟人说话喜欢直视人的眼睛,这一点是他和卞舍春难得相似的地方。如果不是开车要开路之类的原因,他很少避开对方目光。上一次是在圣诞集市上,他给卞舍春卖关子,笑着躲着就是不看他,这一次也是躲,却抿直了嘴唇,声音也沉。
他在紧张。
卞舍春眼睛微微眯着,盯着他,是一种观察的姿态,不用照镜子他也知道,自己现在的笑肯定又是那种看到好戏似的笑,很欠揍,很不把人当回事,如果是一个敏感的人在他对面,会被他这种目光激怒的。
他一边忍不住沉默得再久一点,一边难得生出一些鳄鱼眼泪似的愧疚。
闻于野等了片刻,难得有点耐不住性子,但也不催卞舍春回答,只是稍稍抬眼看他反应。
卞舍春脸上的笑有点僵了,因为他这才发现,他自己也不知道该回答什么。他当了太久编剧,忘了自己也身在戏中。
纳尔维克曾经在蒋艳辉的攻略里出现过,所以他知道斯德哥尔摩到纳尔维克的列车要坐十九个小时。等到纳尔维克,闻于野的假期只剩下七天。
在北欧的每一天里,都有十八个小时不宜恋爱的夜晚。
回国后的日子会过得更快些吗?但北京到广东坐高铁要十四个小时,听上去也是漫长的旅程,可以追两次极光。
而闻于野记他十年。
卞舍春是很没耐心的人,最没耐心的事情是计算时间,因为他很难记得住,大学看课表时都得反复背诵。但他这会儿在心里做了无数道计算题,才发现如此公平严谨的时间也像很多事一样算不明白。
卞舍春和闻于野对视,看见对方眼里一闪而过的错愕,他想象不到自己现在的表情是什么样子了,可能有点难看吧。
两个人相顾无言,卞舍春一直说不出答案。手机铃声响起的一刹那,他觉得自己得救了,匆匆忙忙跟闻于野说接个电话,不敢看对方欲言又止的神色。
他没看备注就把电话接了起来,闻于野定定地看了他一瞬,转身走了,轻轻带上了房门。
电话是蒋艳辉打的,关键时刻还是发小靠得住。
卞舍春满怀感激之情地接起来:“怎么了?”
“你还在斯京吗?”蒋艳辉听上去兴致不高,有气无力的程度堪比上班。
“在,”卞舍春猜到她大概又是感情受阻,语音语调飞快调换至深夜电台主播模式,“怎么啦?”
“今天过来找你喝酒,方便吗?”
“这有什么不方便的,”卞舍春说着就跳转软件订酒馆小包间,“什么时候到?”
“已经在了。”
卞舍春愣了一下,又迟疑地问:“你一个人过来的?”
“嗯,”蒋艳辉说,“见面聊。”
可实际上她根本没耐心憋到见面,卞舍春没挂电话,她顿了一下就开始诉说起她这几天的经历,两人真正在酒馆坐下的时候,卞舍春已经知道了个大概。
“她真的给你的所有信息都是假的?”卞舍春有点不可思议。
“除了名字和年龄,其余都是编的,有一些我不知道是真是假,她演技太好了,”蒋艳辉灌酒的速度很快,像是希望自己下一秒就断片,然后跑到街上撒酒疯大吼路之苹的名字,“我这几天跟他爹柯南道尔一样,我操了。”
“她为什么这么做?”
蒋艳辉哼笑了一声,慢悠悠讲:“我也是这么问的,但她觉得我是在质问她,直接崩溃了。”
卞舍春想象了一下,在最短时间里给出最充沛的真心,到头来发现自己全程都在爱一个谎言,想想就替蒋艳辉难受,于是像所有劝分的朋友一样说:“撒谎还情绪不稳定,别谈了吧。”
蒋艳辉也像所有执迷不悟的朋友一样抛出一个令人牙酸的转折词:“可是……”
“可是什么?”卞舍春抱臂问道。
“可是她也没有大喊大叫什么的,就是一直掉眼泪,哭都没有声音,怪吓人的……”蒋艳辉的语气像是“怪招人心疼的”,“她问我为什么要拆穿她,我说你拿伪造的人设骗我爱得死去活来,我不该拆穿你吗?她就自己走掉了。”
卞舍春一时间都不知道作何反应:“怎么像你欺负她了一样。”
蒋艳辉这回沉默了很久,卞舍春差点以为她已经喝蒙了,结果她倒在酒桌上好半天,最后吞吞吐吐地说:“我还真感觉我欺负她了。”
“为什么?你又没做错。”
蒋艳辉抬起头看他:“你觉得她会出于什么样的动机给自己编身份?甚至编学历和爱好?”
卞舍春不意外她会这么问,喝了口酒,一语道破:“对原本的自己不满意啊。她具体编了什么?”
“她说自己是上海的,但碰到游客讲上海话她听不懂。”
“那她原本可能是小城市出身。”
“她说自己是985地理专业学生,但她英语不好。”
“那她可能本来学历不高。”
“她说自己爱拉小提琴,但看不懂谱子。”
“她觉得自己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技能。”
蒋艳辉深呼吸一口,泄愤似的把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放:“她觉得如果她不是会拉小提琴的上海985女大学生,我就不会爱她了吗?她这样又把我当什么?她把自己当什么?”
卞舍春抬起头,看见她眼圈红了,震撼之余回想起上一次见她哭好像还是幼儿园没跑过同班的男生。
他慌忙地递纸巾,一边递一边有点茫然地想,原来短短几天,就可以让人和人之间产生这么深的情分吗?
可能他还是不太懂爱人吧。
蒋艳辉抹掉眼眶边的潮意,紧紧握住了酒杯:“我要回去找她。”
卞舍春被她十年难遇的泪水吓得心有余悸,下意识应了一声,结果这女人根本没想参考他意见,说完这句就抓起包走出去了,气势之盛让卞舍春被她的长卷发抽了一巴掌。
他自己喝了杯酒,气愤地给蒋艳辉发消息:“我还以为你来找我喝酒是消愁,怎么是壮胆啊!”
蒋艳辉没回,她没空回。
卞舍春长叹一声,仰躺在沙发靠背上,看见对面墙上的挂钟,将要指向晚六点。
这家酒馆是隐藏式的,面积不大,红色的灯光很暗,让卞舍春觉得下一秒调酒师就会从酒液里洗出一张照片。
太暗了。暗得卞舍春看着那杯快要见底的玛格丽特,都看不到杯子上自己的倒影。
最后一口酒喝完,他烦躁地闭上眼,他不会醉,喝多了酒给他最明显的副作用是热,其次是轻微耳鸣,他越听越觉得那恼人的耳鸣是火车将近的汽笛。
斯德哥尔摩开往纳尔维克的列车在18:45发车,他看一眼就记住了。
第16章 装醉
闻于野站在检票口前。他没有思考过卞舍春会不会来,只是一直在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