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刹那,楚鸿愣了。
这东西他再熟悉不过,输液港。
输液港,全称植入式中心静脉导管系统,就是一种可以留置在体内五年左右的,方便注射或者抽血的装置。通常是恶性肿瘤患者、长期肠外营养患者在用。
柏老师……可以自己吃饭,也没有风湿免疫类疾病的特征,那最大的可能就是癌症。
正在化疗。
实话讲,楚鸿真想重返卫生间。
撞到半熟不熟的朋友这样的隐私,说什么话都挺无力的,这是他的社交盲区,不擅长对无可挽回的事进行安慰发言。
见楚鸿发怔,柏树生后退一步,把纸巾扔进垃圾桶里,说:“我好了,你用吧。”
楚鸿连声嗯嗯,低头洗手,能从镜中看见柏树生慢条斯理系扣子。
“小细胞肺癌,还是,”柏树生停顿,系上最后一颗纽扣,抬起头平静说到,“决定化疗。”
大家互相知道职业,便没什么好隐瞒的,柏树生明白楚鸿肯定认出这个东西了。
草。啊。
楚鸿更加不好回应了。
小细胞肺癌,进展极快,一年生存率都是个位数。主要是没有什么特别有效的治疗手段。当然,也有存活几年的,不好说,看命。
别担心,也有活了好几年的——这样的话说出来更不合适,柏老师才三十来岁。
“嗯,small cell对化疗还挺敏感的。”楚鸿洗完手,抽出两张纸巾擦干,最后这般应付。
都不再出声,默默往回走,这个话题到此为止。
难怪了,楚鸿想到刚才那些对话,柏老师说想辞职。
楚鸿和柏树生回来的时候,陈森先正举着手机给闻静姝看什么东西。
“你俩看啥呢?”楚鸿往两人身后一站,“突击检查!”
陈森先的手机屏幕上显示着两只狗的照片。一只娇小可人的白毛线团子,一只哈着舌头的大金毛,二狗靠在一条小腿旁边。黑色运动鞋,带松紧调节扣的黑色运动裤,裤边束得略紧,露出脚踝。
陈森先回过头:“之前有人带狗来,狗挺受欢迎的,我寻思要不要做点免费的狗狗奶油,吸引客人带狗,然后靠客人的狗吸引更多的客人。”
“……”楚鸿无语,“你的客人知道你如此算计吗?”
陈森先哼一声:“这哪叫算计,这叫生计。”
“诶,我那讲座的事儿你考虑的咋样,真上不了台面啊?”楚鸿拍拍陈森先的肩头。
陈森先答应:“得得得,你讲讲讲,反正那天也没人,还在假期里呢,生意怎么样也不知道,要是没客人,你不尴尬就行。”
“要是没客人,你就帮我再排一场有客人的。”
“去去去。”
在嬉笑的聊天中,五人结束晚餐。
残局收拾妥当之后,陈森先搬出好几个包裹,是他定制的新一批的文创。
楚鸿趴在吧台那儿看。
陈森先边拆边说:“继卡夫卡的社畜文创之后,我又精心设计了一批契诃夫的缺钱文创。”
楚鸿问:“我记得你最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嘛,你怎么不做他的?”
“陀翁的太撕裂了,也太艰涩了,可能不好卖,”陈森先摇摇头,“不容易让我的目标客户产生共鸣。”
楚鸿挑起一边眉毛:“敢问您的目标客户是?”
陈森先停下手中的动作,望天,回正,看着楚鸿:“当然是不想打工的社畜。那一类人,下班到家吃完外卖已经七八点了,必须靠抽烟、喝酒、吃特卖店里劣质牛肉粒来维持生命。”
“我偶尔抽抽烟足矣,”楚鸿道,“有一说一,最近烟都不怎么抽了,我与他们周旋久。”
陈森先:“那你已经不再是我的目标客户。”
楚鸿帮陈森先拆了一箱,是笔记本,绿色调,封面是契诃夫的油画像,头上几个大字:春天好美,我好穷。
Oh No,远离我。楚鸿推开这箱,换另一箱。
等全部包裹拆完,楚鸿依次翻看,有:
明信片——我行动并不迟缓,如果我有钱的话,我是会到处飞的。
文件袋——没有钱用,但又懒得去挣钱。请您给我寄一些钱来吧!
(契诃夫致尼·亚·列伊金)
胶带——身体健康。没有钱用。
(契诃夫致玛·符·基谢廖娃)
帆布包——天气好极了。钱几乎没有。
(契诃夫致阿·谢·苏沃林)
“这个文件袋挺适合我的,”楚鸿抽走一个文件袋,掏出手机扫码,“还是继续支持一下你的生意。”
叮,到账XX元。
请您给我寄一些钱来吧![/合十]
*
早上九点,贺一言把收拾好的狗狗用品放上后备箱,再把利多和普鲁放到后座。
“你照看好妹妹,got it?”贺一言朝普鲁伸出拳头。
普鲁举起狗爪,虚空探了两下,最后按到贺一言的拳面上,契约达成。
两个多小时,从申江开到之江。
贺一言的家在那种千禧初年比较好的小区,里面有单元楼也有独栋。他家在独栋,多年来没有搬过家,如今看上去虽有些老旧,但绿植成荫,生活气息浓重。
他停好车后,牵着狗出来,看到了正朝小区门口方向走的贺三思。
“你干嘛去?”贺一言在半道上截住贺三思,跟她一块儿往外走。
“你到了。”贺三思扬扬下巴,当做打招呼,“我去买调料,家里的酱油啊醋啊啥的都过期了。”
贺一言点点头表示理解:“他俩还是一直吃食堂?”
贺三思:“是。”
父亲贺胜功是名工程师,早年在外勘测、做工程,十天半月不回家是常事,后来升了管理层,今年刚退休。母亲陈雅韵是高中英语老师,已经退休好几年,不过她闲不住,依旧在自己带学生。
贺三思是搞艺术的,在北京有设计工作室,平常也不回家。
到了门口,两边商户种类繁多,杂货店、果蔬店、熟食店一应俱全。
贺三思进店买东西,贺一言在外面等她。
贺三思出来时,见贺一言正对着一家“关门转让”的店出神。被抠了招牌的墙面,仍能靠灰白对比看出字来。
吉祥水果店。
贺三思:“听妈说,大概半年前就关门了,好像是因为祥叔生病。”
李吉茹,赵祥。吉祥水果店。
“嗯,是胃癌。”贺一言在贺三思惊讶的注视中继续说,“他们来申江治病,想报名新药试验,我偶然在患者名单里看见了,不过祥叔没符合入组条件。”
临床试验要招募患者,可以免费用药,不过入组需要筛选出符合要求的。
“那你去看了吗?”两人开始往回走,贺三思感叹,“咱们小时候可是吃了不少吉茹阿姨做的饭。”
“看过了。”贺一言顿声,“不是很乐观。”
贺胜功常年不着家,陈雅韵当班主任,课赶课,没精力回来做个饭再去守晚自习,又不习惯家里有外人,不愿请保姆。
小孩要么吃牛奶面包,要么在外面的小餐馆应付,要么跟陈雅韵去学校。
东一顿、西一顿。
贺家刚搬来的时候,这对小夫妻二十出头,在门口摆摊卖水果,几年之后有了门店,邻里间熟络起来,有了信任。
陈雅韵就想每个月给他俩一笔钱,让小孩在他们这儿吃晚饭。夫妻俩没有收钱,却管了贺三思和贺一言整个小学时代的晚饭。
记忆中蝉鸣不休的夏天,流淌进夜幕的淡紫色天空下,晚饭后,李吉茹切出的那一块西瓜,好甜好甜。
以为漫长无尽的童年,原来已经离他远去二十年。
米色墙面泛黄、泛灰,藤蔓植物从某一角开始攀袭楼房。
属于之江植物的绿色,是一种被雨水洗过的绿,不是墨绿,是新绿。
贺一言走到楼下时,抬头看了一眼。新绿包裹着旧墙,像是两种不相容的颜色极力混合,但失败了,又以一种微妙的平衡共处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