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一言果然是进去放下东西,拿上笔记本就出来,不出意外在会议室待一天。楚鸿真的不理解为什么能有那么多会要开,好像高级经理往上这波人一天天的净开会了。
贺一言迈出办公室门口,楚鸿正好抬起头,两人对上眼。
楚鸿缓下手上的动作,眼珠左转右转。怎么停下了,等我打招呼?不是刚见面刚分开嘛。楚鸿挤了个职业假笑。此男诡异,之前余光都不睬他,过个年转性了。
早晨的阳光照进来,恰好落在贺一言身上,他站在那儿,扬起的嘴角。额前的几缕黑发被金光映得近乎透明,随他走与停的动作轻晃。
楚鸿忽然感觉自己有了超视症,一个刹那间的笑容,竟是缓慢绽开的。先是从眼眸深处漾起丁点波澜,原本乌黑沉静的眼因笑意而微微弯起,极为勾人的弧度。嘴角一点点推开,露出洁白牙齿。等到嘴角重新放平,笑意才完全散开,融到他周身的氛围中。
“楚鸿,和领导打招呼可以呼吸的呀。”
“啊?啊啊?”楚鸿闻声回过神,看到贺一言带风的背影,和旁边拧着保温杯笑眯眯的宋思礼。“呃……”
太……见鬼了。
楚鸿不自然地摸着脖子,掌心无意按到了颈动脉上,突如其来“咚咚咚咚”的频繁跳动,楚鸿被自己的脉搏吓了一跳。
邪门,他四指并拢又摸了一遍,心率怎么这么快?贺一言笑就笑了,他激动个什么鬼。
楚鸿站起身,去茶水间接了杯咖啡回来,丢下两片柠檬,一口下去压压惊,投入工作。
安维利上市半年,陆陆续续开展了不少如“PD-1联合腹腔热灌注化疗”之类的试验,楚鸿对接医学信息部,提供所需的安全性数据。
他翻看那些数据时,发现有个别“脱落”。这是一个很重要的概念,简单来说,就是一个原本同意参加试验的受试者,在试验结束前“中途退场”了。
如果是其他药物,脱落可能是受试者难以忍受副作用,是感觉药物没有效果,是怀孕了,再或者别的什么原因。
抗癌新药,脱落更多可能是死亡,是研究的终点。
楚鸿没有直接接触那些患者,客观而冰冷的数字背后,是拜访KOL时谈论起哪些进展了,哪些延缓了,哪些改善生存了。那些真实的人化作一组组数据、指标呈现在楚鸿眼前。
脱落,真微妙的词。
当然,也有因此药获益的患者。
新一年的工作大致分作两部分,一部分是患者生存期随访,另一部分是为进医保做准备。接下来,他依旧需要频繁跑医院,推动一些重点医院录入患者数据,如生活质量评分等等。
快中午的时候,楚鸿收到项婉的消息。
「项婉:饭否?」
「楚鸿:饭,where。」
「项婉:加餐。」
「楚鸿:可。」
两人到那处二楼档口的时候,却发现这家店关门了,不是过年未归,是贴了张纸条,那个板寸店主结束申漂生活,回老家了。
加餐!没了你可怎么活啊!便宜大碗的加餐!
楚鸿和项婉灰头土脸地出来,一时没有更好的主意,只能随便找了家面馆。
趁吃饭聊天,楚鸿问项婉:“呼吸那边忙吗?”
项婉摇摇头:“换了个组长,天天鸡KPI,但实际上没那么多事做,我已经开始编拜访记录了。”
“编的看不出来?”楚鸿震惊。
项婉风轻云淡:“看不出来,唯手熟尔。”
楚鸿叹了口气:“唉,哔班。有时候烦的不是工作,是工作环境里那些人。”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这些人都算好应付的了,”项婉擦擦鼻梁上的汗,“你呢?”
楚鸿:“我?不好不坏吧,上手了。”
*
开年的第一次拜访,发生了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楚鸿亲眼目睹朱登禹被带走了,就是岳华的肿瘤科主任,那位大PI。
朱登禹被几个人围着走时,楚鸿站旁边还没反应过来。
等到了办公室,一个模样青涩又沧桑的男生嚎道:“完了,是不是我所有挂他通讯的文章都废了,师姐怎么办?”另一个模样沧桑又蹉跎的女生喃喃道:“我怎么知道!要审多久啊,我硕博都是朱导,他要是回不来……我就……”就再也不能说他是我导师了。
楚鸿随即意识到朱登禹是被什么人带走了。
在各种口口相传的瓜中听闻的画面正是刚才那一幕,某某院长,嘎,某某主任,嘎。医疗反腐后,他的社交圈里时常能传出这些信息。
白藏从一众吵吵嚷嚷的白大褂中挤过来,对楚鸿说:“你先去门诊等我,我交完班下来。”
“好的好的。”好刺激,第一次身处瓜田中心。
白藏要真是阿斯伯格的话,也有阿斯伯格的好,这场面稳如泰山,有序控场,有继任者风范。
楚鸿按之前的路线,从外圈的阳台进了诊室,拿出笔记本处理别的工作。不知道白藏查不查房,查房那高低得等一个小时了。
敲键盘敲着敲着,楚鸿突然开始幻想白藏把这事儿写成段子,用面无表情的脸讲述着领导被当众逮捕。
不知道他们剧场倒闭没,上一次去看还是和贺一言,他生日的那天。
嗯?
打散打散!
有一说一,白藏真是天选干医生的料,热爱医学事业,业务过关有后台,阴阳他他听不懂,骂他他不往心里去,院外人员找他他死守红线。唯一的缺点可能就是有被病人气死的风险。青年一代极少有当医生超过十年还保持良好精神状态的。
阳台传来脚步声,楚鸿抬头,白藏来了,他拿了本什么文件,往桌上一扔,坐下来边开电脑边说话。
“直接开始吧,后续我想要一个基于分子分型的精细化治疗指导……”
“肠型胃癌用PD-1的效果和弥漫型做过比较吗?”
“你们亚组数据还能再深挖吗?”
……
好,是熟悉的班味。
聊完正事之后,楚鸿试探:“朱主任……”
白藏动了动眼皮:“怎么?”
一定要把话说明白他才能听懂是吧,楚鸿语速极快:“你知道他为什么被带走吗?”
果然,白藏面色如常回他话:“他和万参药业、众元检验的人一起造假,他们建了个阳性模板库,给那些没有STK11 突变的人直接生成假的阳性曲线,Ct 值自动赋值。苏维替尼年销售额增长 80%,病人又不会凭空增多,医保严格限定适应症,众元是定点机构,他们就把不符合条件的弄成符合的。”
楚鸿想起来安维利出事时,他在白藏家看到的那些检测报告,挡住嘴:“天呐,所以他们真的在骗保……”
白藏站起身,在阳台的水槽那儿点起烟。
医院禁烟,时不时有巡查的,老烟枪总会在各种地方躲着抽,水槽那儿方便灭。
白藏:“光是骗保就算了,有些人没突变,除了苏维替尼确实没药可以用,但始终是精准靶向药,他们还隐瞒了一些副作用,消化道出血风险很大,两个月前科里死了一个胃穿孔合并感染性休克的。”
“两个月前?所以一直暗中在查了吗?”楚鸿感叹。
“不是,是我发现不对劲,收集资料举报了,上面再一查很容易查出来。”白藏轻飘飘说出这句话。
楚鸿被空气呛了一口:“好,勇士。”
下午,公司接连开了几个会,一层一层传达精神,大意是——万参药业东区销售总监被抓啦,再三强调合规、强调红线,销售们不要在法律边缘试探!其他人也要注意!
后面好几天,楚鸿的信息茧房里都塞满了这件事。这是一个之前从未体验过的视角,好像台风的中心。
当患者时,所知的信息最少,在意钱,在意身体,怀疑医生,又只能寄希望于医生。
当医生时,掌握医学信息,小心翼翼周旋于信仰、病人和多方力量,每一个决策都精打细算,每一步都得考虑怎么才能保护好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