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话时喉结紧张地滚动,仿佛每个字都需要经过再三斟酌。
顾宝宁连肘击都懒得施舍,只是叹息着将床边那张过分靠近的脸缓缓推开。
“你这是心理变态还是对我一见钟情?”他的声音还带着睡意,“咱们能有点正常人的距离吗?”
李果没说话,他打了热水进来,将毛巾拧干后递给坐在床沿的人,那条毛巾蓝白相间,非常质朴的款式。
李果看顾宝宁非常防备的眼神补充了句:“这是新的。”
顾宝宁慢条斯理地擦脸,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与生俱来的优越感。
他将李果这种行为自动归为: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你总不能在等我给你小费?我平常身上不带现金。”
李果摇头,做事倒是很麻利,一个人忙出忙进的还能偷偷捎进来两个肉包子,那包子在他青筋微显的手里显得格外饱满。顾宝宁就像坐在花果山,接受供奉,眼神扫到那两个热气腾腾的大包子之后嘴唇微张,“我不吃肉的。”
李果很瘦,顾宝宁可以看见他手臂上淡淡的青色血管,衬得包子皮都黄了,他还是那样咧嘴笑了笑,“挑食不好。”
顾宝宁懒得和他周旋了,瘆得慌,不知道他精神是不是有问题,起来收拾东西就想走。
李果却像条认主的流浪狗亦步亦趋,最后终于支支吾吾问出那个盘旋已久的问题:“你是信访派过来调查的吗?”
信访?
顾宝宁不明白,他一屁股坐在行李箱上,对着李果勾勾手指,让他仔细听好。
“我是一个爸妈死光了的富二代,和我巨有钱的老公起了点法务纠纷所以离家出走了,他的司机小张半道上开着宾利把我扔在这里……说要让我吃些真正的苦。”
顾宝宁眯眯笑,“变形计,懂吗?”
李果一个字都听不明白。
他后退了两步,离顾宝宁远远的,“所以你不是信访办的……”
“你们这儿有什么冤情呢还需要信访办来一趟?” 顾宝宁突然伸手要那个被冷落许久的包子,饿了。他细致地撕开包子皮,将里头的肉馅完整地剥出来扔掉。
他不吃里头的肉,只吃皮,李果眼睁睁看他把一大块肉给扔了,蹙着眉头想他刚才那番话,接着仔细观察顾宝宁的五官面容,身体四肢,不像有病的样子。
可为什么说胡话呢?
顾宝宁闭着眼睛还在想早茶,想汤晓茹如果知道他现在身在何处,非得流出眼泪不可……
奶奶,他想她了,可自从和汤问程戳破了这层纸之后,顾宝宁却鲜少见她:他觉得真正对不起的人是汤晓茹。
周淳死的时候顾宝宁生了一场大病,人像是不行了。
汤晓茹去顾家看望他,在他枕头边上放了一枚平安符,稀奇,他竟好了。
来年春天,顾宝宁陪汤晓茹去还愿,汤晓茹虔诚地跪在那里叩首,念念有词。
不能多想,他心里难受。他伸手问李果要纸巾,一副少爷做派。
李果小心翼翼询问:“你小时候发过烧吗?”八成脑子有问题。
顾宝宁擦擦嘴,没地方扔攥在手心里,总不好再还给李果,他斜着眼眉没有什么耐心,“废话,你小时候没发过烧?!”
李果长长叹气,那声叹息里裹着显而易见的失望——巴结错人了。
吃完早饭后顾宝宁跟着李果去了流水线,李果不知道他是谁塞进来的,百梦工厂没有外人。“你是村长亲戚吗?你爸妈叫什么名字?”
这里多数人都知根知底,百梦工厂从前建在环中心中下游的一块沿河村镇边上,那里叫百梦村。
顾宝宁不像来打工倒像是来巡查,手指在覆着薄灰的机器上划过一道痕迹。他明白了,这流水线……从上到下全是自家人?
“门口那耳背老头也是你们村里的?”
李果笑了,“是,邹老头,他是邮局站里的,认字儿。”
顾宝宁抿着嘴角,光人认字不认人呐?
“你爸妈呢?听起来你们村在厂里打工还是世袭的。”顾宝宁转身,突然逼近一步。
李果被他突如其来的靠近惊得后退,后腰撞上冰冷的机器:“我爸没了,前几年跟厂里的车出远门,高速上大雾出了事故。我妈原先是厂里会计,生了场大病现在在疗养院里躺着。”
顾宝宁哦了一声,没给什么关怀,生老病死是常有的事,周桂芬的老伴儿也是将死之人。
顾宝宁见惯了,从不在心中升起什么怜惜之心,他甚至挺嫉妒善始善终的骨肉之情,久病床前,顾宝宁没这个机会削一个苹果递过去。
李果补充了一下情况,“她不太好,估计也就是这两三个月的事情,所以我每天得提前下班过去陪她说说话,免得她找我。”
他说这些话时眼睛看着地面,像在念一段与己无关的台词。
不扣工资,顾宝宁觉得不错,要不是这厂实在效益差,他都想介绍乔南来这儿打工了:一日三餐免费,不打卡,听说还有什么免费医疗政策?
他给汤问程发送实时消息:早上吃了大包子,油得很。
汤问程手边的屏幕闪了闪,眼睛往那儿瞄了眼,又继续听着预算会议。
——开会呢?你就算在白宫开会也得回我,摆什么架子?你忙我不忙?
——李果果带我转了一圈,没有适合我的岗位,他问我擅长什么,我说我擅长辩论。
——他说我适合当厂长,你说大傻子这是不是在阴阳我?
——这个坏果,早上还蹲我床边偷看我
嗡嗡的震个不停,汤问程拿着手机在桌底下回:
——偷看你,很正常
汤问程喜欢看他睡觉,他还记得顾宝宁小时候的侧脸像那种卡通人物,脸颊圆圆,鼻梁顺下来就是鼻头,唇峰。
看不腻。
汤问程想他了。
同时那个叫李果果的大傻子,竟然从自己的人生中偷走了一夜顾宝宁?
这么平凡的人,可以看到宝宁睁开眼睛,这件事越想越离奇,越应该叫停。
他打算让张全下午再跑一趟城际高速,把人接回来。
顾宝宁蹲在角落里拿根棍子玩蚂蚁,直接一个电话过去,管他在不在开会呢照打不误。
汤问程只能中断一小下走出会议室,“不回来?”
顾宝宁吸着鼻子,“嗯,再待两天,大傻子怎么就以为我信访办的?这里头可能有点事,不过我估摸着闹不出什么花来,这群人看着比蚂蚁还好摁……”
他顿了顿,“等我心里踏实了我就走,也不是因为你留在这,就跟我们模拟庭审一个道理,哪怕这官司百分百胜率,我得把背景调查清楚。”
汤问程轻笑了一声,行,还真能吃苦了,“觉得好玩?”
顾宝宁语焉不详,“嗯,还行。”
“还行就想想你的律师事务所要叫什么名字,宝宝大律师。”
顾宝宁放他回去开会了,白宫不需要他,汤利需要。
他蹲在角落里对着手机亲亲,忽然见到了好些人穿着一样的工服走进来,带头的那个他看过照片,是这里的厂长,王兴福,听说是老好人一个,特别和蔼。
顾宝宁把手机塞进裤兜里,冷不丁站起来吓了王兴福一跳。
“厂长好,我等着跟您报道呢!”
王兴福没认出来他是哪位,一听姓顾赶紧和他握了握手:上面塞来的,听说是哪家的小霸王闯了祸,家里要给他点教训找个什么穷乡僻壤丢进去,不过到底是少爷,最后挑挑拣拣选了个西塘边上的厂里打打工拉倒。
王兴福请他去喝杯茶,顾宝宁摆摆手说算了,不喝,“等着干活呢,不然您给我介绍介绍大家伙儿?”
每个地方都有一套权力中心,要撬开的嘴并不一定是老大的嘴,他得摸清楚草台班子都是谁说了算,不过王兴福抱歉呐,“明儿我跟你仔细说说?”
他们风尘仆仆赶回来,看来还有未完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