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同学!”热干面窗口的大叔高喊一声,表情有些不耐烦,“你要什么啊?”
卢也猛地回过神来,有点慌乱:“热干面。”
大叔利索地递来一碗热干面。
卢也刷完卡,端着面,往旁边走了几步,目光牢牢注视着方才站他身后的女孩。他不确定自己是否听错了,或者记错了——刚刚她说的是“贺利”吗?贺白帆家的公司是叫“贺利集团”吧?
眼看那女孩端着面走了,卢也连忙跟上去:“同学,打扰一下。”
女孩转身看他,有些茫然。
“我刚才站你前面,听你说贺利的房子……有毒?”食堂里人来人往,卢也知道自己的举止很奇怪,“你能跟我讲讲这事情吗?”
“噢!就是条新闻呀,你去微博搜‘武汉日知’的账号就能看见,汉阳那边有个建筑工地出问题了。”
“好……谢谢。”
***
卢也找了食堂最角落的位置,戴上耳机。
视频是半小时之前刚刚发布的,镜头晃动,没有字幕,一个中年男人用武汉话说:“昨天贺利的工地有人闹事,已经蛮多人晓得了吧?晕倒两个工人,直接送去协和抢救啦,你们看,今天都没人上工,我猜啊工人全都撤走了。”
“大门已经上锁了,咱们遵纪守法哈,就在外面看一下。其实这块地就不适合盖房子,哪个苕货想的在这搞开发?老汉阳人都晓得,这里以前是化工厂,开了几十年,土地早都被污染了!”
手机镜头对准建筑工地上锁的大门,大门上方,正是 “武汉贺利集团”的蓝底白字横匾,像所有建筑工地一样,大门左右贴着标语:铸造精品工程,建设文明工地。
“你们说,这开发商是不是黑透了心?这是拿人命赚钱哪!唉,听说这里的房子还卖得很好,这得坑了多少钱!”
热干面一筷未动,卢也木着脸点开评论区。
短短半小时,评论已经超过两千。
@阿落布布:我擦真的假的?我同学就在这买的房子,说是明年就交房呢???
@shan日Y:笑了,现在自媒体都这么张口就来吗?化工厂拆除之后污染土地要经过治理,治理完还要验收,这些过程都是依法依规进行的,病了两个工人就幻想人家土地有毒,我看你脑子才有毒。
@黑黑潘:自媒体说话也要负责任吧。
@无入我道:我真的呵呵了,有些人咋这么天真?这是开了几十年的化工厂啊,以前技术落后,土地都被污染成什么样子了!开发商说土地没问题你就信?反正我不信~
@纳斯纳boind:表姐是协和的护士,昨天工人送去之后,家属已经跟贺利闹过了,听说也确实是中毒症状……
秋风一吹,卢也打了个寒颤,他抬起头,才发现周围学生已经走得差不多了。
而卢也坐在原地,面对一碗凉透的热干面,大脑近似空白。贺家的工地真的有毒?怎么会这样呢?对于贺家来说,这是很严重的问题吗?可昨晚贺白帆还在参加应酬,又好像没什么大事……他迫不及待想给贺白帆打个电话,低头的瞬间,忽然瞥见自己手腕上的串珠。
脑海一闪,后知后觉地记起那天晚上——贺母拜托他将手串转交贺白帆。那时他无比慌乱,以至于忘记了贺母的解释。
现在忽然记起来了。
贺母说的是:家人在香港求了签,解签师傅说,贺家运势不妙。
第83章 应酬
仅在三天之内, 已有许许多多的自媒体账号转发了“武汉日知”拍摄的视频,起初,贺父还派专人统计账号名单, 后来转发量实在太大,统计不过来, 只得作罢。此外, 在大大小小的群聊和本地论坛中, 与“贺利毒地”有关的话题被越来越频繁地讨论起来。
收到卢也的微信时, 贺白帆正在酒桌上。
这饭局又是他爸妈组的,来宾三位, 他一个都不认识, 只在开席前听他爸简单介绍了一下——其中两位与他爸年龄相仿的男性是公/安部门领导, 另一位拖着长长麻花辫、穿着颇有个性的女士, 则是《汉阳早报》的主编。
“老贺, 你也真是太客气啦, ”酒已过三巡, 桌上气氛相当热络,一位男领导摇着头说,“打个电话的事儿嘛!我知道, 这次的问题确实比较棘手, 哎,现在的网络真是没有办法……”
贺父微微笑了笑, 他是喝酒就会上脸的体质, 此时脸颊已经有些泛红,但声音还是非常清醒:“对,所以才来麻烦大家。桌上都是自己人,我就直说了, 造谣的账号现在得想办法处理,否则影响太坏,这几天,已经有不少业主要求退钱了。”
两位领导对视一眼,却双双抿起嘴唇,没有立即回应贺父。那位麻花辫的主编倒是放下筷子,环视众人,郑重地说:“自媒体我管不着,不过贺总你放心,我们《早报》是严肃媒体,肯定不会胡乱报道的。”
贺父贺母连忙向她举杯,贺母柔声道:“陈主编,有您这句话我们就放心了。”
父母敬酒,贺白帆当然也得跟着一起,但他酒量不佳,这些天又几乎每晚都有应酬,此刻,空调暖风烘烤着,贺白帆已经感到眼皮发沉了。
方才的男领导再度开口:“老贺,不是我们不想帮这个忙,确实是没办法,”他略微压低声音,无奈地说,“现在的舆情工作不好干啊,就上个月,富呈的张经理找过来,他们工地上跳了个工人,这事儿你知道吧?也是好多自媒体在发。嘿,现在的自媒体,只要人家没有违法犯罪,我们真管不了,别说管不了你们的事,就算人家指着我们鼻子骂,我们也只能自己去跟平台举报——平台还不一定搭理呢。”
另一位领导继续说:“你们自己也能处理啊,这属于造谣嘛。先取证,然后起诉,好像还得连带媒体平台一道起诉?欸,我倒想起来了,朋友圈正好有个律师,专门接网络名誉侵权这方面的案子,你等着,我推给你啊,这人还是个博士呢……”
领导说完便掏出手机,伸出一根食指,在屏幕上非常缓慢地划起来,口中喃喃道:“是哪个啊……唉,微信里的人太多了……”
他低着头,似乎很沉浸于寻找那位律师的微信,一时间,桌上无人开口,忽然就安静了。
贺白帆微微侧脸,看向父亲。
贺父坐的位置正对着天花板上一盏白色射灯,稍有摄影常识的人都知道,自上而下的灯光照人最是难看,那光束将贺父的眼袋的阴影拉长,两边嘴角的木偶纹也被加深,显得既严肃,又疲惫。当然,贺白帆明白,这些天来父亲确实非常辛苦。
工地出事之后,贺父找了许多关系,组了许多饭局。在酒桌上,贺白帆总是隔着菜肴冒出的热气和男人们吐出的烟雾,暗中打量那些陌生的脸,也听着父亲与他们寒暄、周旋、低声商讨。高中时贺白帆就离开武汉了,之后又出国念书,和父母相处的时间可谓很少。所以,这些天来,每当有应酬的时候,贺白帆心头便生出一种强烈的陌生感,他想,原来这就是开公司、做生意么?
今天下午,又有不少买房的户主集结闹事,要求退回房款,有对情绪异常激动的夫妇还动手打伤了售楼部的经理,那场面实在混乱至极。贺白帆跟随父亲回到公司,又见零零散散的记者——也可能是自媒体——举着手机蹲守在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