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白帆倏地转身,只见车旁那根宽大立柱的后面,悠悠晃出一条人影。
他的确穿了搭配正装的皮鞋,黑色系带开普托款式,然而原本笔挺的西裤和衬衫却变得皱皱巴巴。视线再向上,他将颈间的衣扣解开两颗,敞露一小块白皙皮肤,与他微微酡红的面颊形成鲜明对比,几绺碎发黏在他的额头上,他眨了眨眼,像是刚喝过酒,也像是出了很多汗。
与茶舍里那个从容得体的老师判若两人。
“说话啊。”卢也低头吸一口电子烟,吐出淡淡柠檬味的烟雾。
贺白帆皱眉:“你喝酒了?”他不想和醉鬼浪费时间。
卢也却说:“没有,我很清醒,”他抬手在额头上抹了一把,“我以为商远婚礼你会去的,找你半天,结果刷到你的微博热搜,贺白帆你真厉害,连女明星都能给你追到手。可你怎么不喜欢男的了?你这跨度也太大了吧?”
贺白帆的太阳穴狠狠一跳。
他和谭舒雯只是朋友关系,但那条热搜确实是有意为之——无非娱乐圈经纪公司之间互相攻讦抹黑,谭舒雯的对家公司找人偷拍他们,然后买了微博热搜。谭舒雯本人都不在意,贺白帆就更是无所谓了。
但他没想到卢也会关注娱乐圈八卦,更没想到卢也敢来质问他。
卢也有什么资格质问他?
他们已经分手六年了,更何况——
贺白帆平静地说:“你不是也在相亲吗?”
卢也说:“我得给王处长面子啊,没办法。”话音刚落,铃声响起,他竟也不避贺白帆,径直接起电话。
已经十点过,地下停车场异常安静。
贺白帆清晰听见来电那人的声音:“小卢呀,到家没有?哦,对,你要回实验室,真辛苦哪……呵呵,我这个当妈的客观讲两句,昕昕她就是性格太腼腆!很多学艺术的孩子都是这样,见了生人不好意思讲话……哎哟,我看她今天不怎么说话,急死我了,怕你误会!她不是对你不满意,她就是不好意思呀……”
卢也眼皮半垂,变回茶舍里那副温文尔雅的样子:“嗯,我明白,没有误会……王处长您别担心,我都理解的。”
“你没误会就好!那我也不打扰你做实验了,咱们回头再联系啊,小卢。”
“没问题,看您安排。”
贺白帆心想,大概是场不太愉快的相亲。
下一秒,卢也挂掉电话,竟然轻轻吐一口气:“还好人家没看上我,”空气又湿又闷,他削瘦的脸颊上热汗涔涔,“贺白帆,你是怎么变直的?美国那边是不是有什么先进的疗法或者矫正机构?你能不能推荐一下?”
他的目光钉在贺白帆脸上,语气似乎格外真诚。
贺白帆终于忍无可忍:“你是不是有病?”
“嗯,对啊,同性恋算病吧?这几年我都很想重新喜欢女孩儿,你不知道,学校里那些人排着队给我介绍对象,想见的话可以每周末都安排,但……”
贺白帆打断他:“我要走了。”
卢也上前半步,手指按在车门的把手上面:“这么多年没见,出去坐坐吧。”
“我没空。”
“不会太晚的,这附近有家清吧,或者你想去gay吧么?花园道那边新开了一家。”
“……”
“别这么冷漠吧,”卢也笑了笑,声音放软,像是哄骗又像是讨好,“我在武汉没有朋友,今天好不容易碰见你,真的只是想和你聊聊天。”
他刚说完,远处传来“轰隆——”一响。
紧接着,瓢泼大雨遽然落下。
似乎只是一瞬间的事情,空气变得更加潮湿和滞重,似有无数细小水珠黏在贺白帆后背,也均匀地覆盖了卢也的面孔。他的眉毛和眼睛、鼻梁和薄唇,都变得湿漉漉的,像洗澡时浴室的镜子,蒙上一层鱼肚白的水雾。
刚才在茶舍看见卢也,贺白帆只觉得他变了。然而此刻,贺白帆已经完全认不清眼前的人——他既不是贺白帆记忆里的样子,也不是别人所描述的样子。
卢也隔着濛濛水雾说:“你不想去就算了,过两天有空吗?我请你吃饭。”
贺白帆没有应声。
卢也仿佛毫不在意,继续说道:“你怎么突然回武汉了?商远说你在北京有工作,我以为你不会回来。其实我一直想找机会和你叙叙旧,只是这几年太忙,我知道,你大概也没空。既然现在你回来了——”
“我回来安葬我爸。”
卢也倏地收了声。
楼外暴雨轰鸣,但贺白帆的声音非常清晰,有如金石凿冰,铿锵作响:
“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但是,”贺白帆说,“滚远点,别烦我。”
第97章 借钱
卢也靠在沙发上, 面前一杯干马天尼。
晚上十一点,正是楼下酒吧热闹迎客的时间,电音舞曲震耳欲聋, 沉重而急促的鼓点与心跳精准契合,即便隔了一层楼, 那乐声也像是把钢锤, 在心脏上匀速敲打。
胸口轻微地窒闷, 同时又有些酥麻, 这种感觉最适合放空大脑,什么事也不想。
楼下的酒吧和楼上这家清吧是同一个老板开的, 段小凡在清吧做领班, 有时候也去楼下客串酒饮销售。
“你今天怎么啦, ”段小凡送来一碟果切, “要死不活的样子。”
卢也说:“没事, 心烦。”
“那到底是‘没事’还是‘心烦’?你们教授讲话好难懂哦, ”段小凡坐到卢也身边, 跃跃欲试地说,“要不你下去玩玩吧?今天圈圈也在呢。”
不待卢也应声,他又凑近一些:“你知道吗, 前几天圈圈还跟我打听你, 要你微信,我没给。圈圈你记得不?那个蹦起来很疯的男生, 但很好看。”
卢也说:“哦, 是吗。”
他今晚不知干了什么,衬衫皱巴巴的,头发有些湿润也有些凌乱。段小凡说话的时候,他两臂展开搭在沙发靠背上, 脑袋后仰,双眼直望天花板,显然并没有认真在听段小凡的话。
段小凡翻个白眼,恨铁不成钢地说:“卢也,你是不是那方面有问题啊?”
卢也笑了笑,竟连这话都不反驳。
这两年卢也和段小凡往来频繁。也不记得是谁先联系谁,反正,莫名其妙地,卢也开始不时光临段小凡工作的清吧,他通常只喝无酒精饮品,独自坐一个靠窗的位置,如果段小凡没有跑去找他聊天,他便可以一两个小时不讲一句话。不过,对段小凡来说,更加莫名其妙的是卢也变成了gay。
之所以用“变成”这个词,是因为当年段小凡在兰轩会馆打工的时候,知道卢也曾去过那里。他想得很简单,卢也去那里“消费”,说明这小子一定是个没操守的死直男,可谁能料到,几年不见,卢也竟然痛痛快快承认自己是gay——虽然只对段小凡承认。
他不仅性取向变了,举止打扮也和以前大不相同。比如,在段小凡的印象里,卢也是那种干巴巴的削瘦型身材,然而现在他身上明显有健身的痕迹,虽然他仍然很瘦,但隔着绷紧的衬衫袖子,可以隐约看见他手臂肌肉的线条。
再比如,以前卢也的穿着打扮那么老土——理工男,穷学生,穿个T恤运动裤就算正装了。现在大概是赚了钱,衣品直线上升,挺括的衬衣西裤挂在身上,段小凡惊觉卢也竟是个不折不扣的衣架子。
难怪卢也只去楼下喝过一次酒,就被那个名叫圈圈的男孩儿惦记上了,只可惜,小心谨慎的卢教授一贯扮演直男人设,别说谈恋爱,陌生人的微信他都不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