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白帆说:“我不担心。”
卢也说:“你也不用可怜我,我过得挺好。”
贺白帆说:“我看见你写的讣告了。”
只一瞬间,卢也的神情变了,仿佛坚固的冰川忽然出现一道裂痕,他抬眸望向贺白帆,森然道:“谁告诉你的?”
贺白帆说:“我自己搜到的,莫东冬他……他怎么会出事?”
“意外,车祸,网上都写了。”
“……我记得他性格很好。”
卢也说:“是啊,他性格好。”说完这句,过了足足半分钟,他又开口:“莫东冬去世之后我才知道,他已经和家里断绝联系很久了。他爸是国企下岗工人,下岗后终日酗酒,全家就靠他妈开小卖部维生,但他妈脾气不好,总在家和他爸打架,也打他,闹得鸡飞狗跳。他爸妈来学校处理后事的时候倒是很和气,没哭没闹,连历史学院的书记都说他们体面。他们把骨灰带回东北了,就葬在莫东冬的高中旁边的墓地。”
楼上传来油泼辣子的香味儿,某户人家正在剁肉,刀刃落在砧板上咚咚作响。这是个很热闹的傍晚,而卢也拎着他没吃完的烧腊饭,用一种枯槁的语气,说出这番话。
贺白帆忽然发现,眼前的卢也,正像是那种著名的冰裂纹瓷器——他的脸孔,他的身体,他的心,全部,全部都是裂纹。
第107章 舵手
那日黄沙骤起, 贺白帆办理完续存父亲骨灰的手续,等红灯的间隙翻阅邮箱,忽看见一封数日前收到的邮件。
“您好, 很高兴通知您,经AHIS评委团评审, 您的作品入选AHIS摄影大赛人像摄影组。AHIS摄影大赛入选作品展将于7月12日上午10:00开幕, 诚邀您参加开幕仪式!”
思索好一阵, 贺白帆想起这是以前报名参加的摄影大赛, 从开赛到开展,竟有近两年之久。那日没有其余安排, 他调转车头, 前往举办摄影展的美术馆。
便是在那里, 他遇到一组龙泉哥窑冰裂纹青瓷照片。白底柔光之中, 端立着长颈敛口的天青色瓷器, 他驻足于前, 窗外黄沙和四周行人霎时消隐, 只剩下他,和那尊天青色瓷器。他入定一般出神望着它,天青色就是天青色, 没办法用其他色泽再行描述, 那是武汉深秋大雨初霁之后,江上苍穹露出的一抹青;冰裂纹就是冰裂纹, 同样没办法用其他质地再行比喻, 一片一片剔透的裂纹,像薄薄的冰层随时可能崩碎,你看着他,仿佛就正在失去他——贺白帆不愿承认, 他想起了卢也。
到美国后,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国内的公司一团乱麻,贺白帆周旋其间,焦头烂额,根本没有时间去想卢也。再后来,他爸去世,公司破产,他妈精神几近崩溃,家庭和债务的担子全部落在贺白帆身上,他更没有任何心力去缅怀那戛然而止的恋情。
可是遇到这组照片时,他确实想起了卢也。他站在美术馆的角落,说不清这是怎样的感受。也许,卢也这个人,确实接近瓷的质地,坚硬,干脆,又冰冷。
许久,他转过身,背后即是人像摄影组的作品,照片布置成长长一排,色调构图各异,他拍摄的卢也的背影就在其间,照片中卢也穿一件领口很松的T恤,弓着身子趴在桌上,他后背的嶙峋的轮廓显露出来,头顶的玻璃映着天空的灰白。他左边,几个黑人青年正在简陋的场地上打篮球,他右边,穿军装的东南亚少年列队成排,却歪歪扭扭。在赤地与深林之间,在穷困与武装之间,卢也的背影变得平凡,甚至渺小,很容易就可以忽略不计。
“你还有别的事儿吗?”卢也问道。
贺白帆收回思绪,望向他。他刚才一定哭得非常、非常难过,虽然眼泪止住了,眼睛还是红通通的。大仇得报,喜极而泣,会哭得这样难过么?
他像瓷的质地,坚硬,干脆,冰冷。但是,硬度越高的,就越易碎。
贺白帆说:“明天我就回美国了,来跟你告个别。”
卢也嗤笑一声:“那天晚上在医院不是跟你说过‘保重’了吗?咱俩还要告什么别?”
贺白帆说:“是啊,你让我保重,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你就走了。”
卢也说:“你还想讲什么?别啰嗦,赶紧。”
贺白帆说:“跟你分手之后,我没再谈过恋爱。谭舒雯只是我朋友,网上都瞎写的。”
卢也慢慢抬起眼睛。
他不说话,贺白帆也沉默,正是一场无声的拉锯。
半晌,卢也说:“你什么意思。”
贺白帆说:“明天我就走了,以后也不回来——至少十年内不回来——卢也,你这几年有没有谈过恋爱?”
卢也短促地说:“没有。”
“相亲呢?相了亲总得接触接触吧。”
“没有。”
“也没有喜欢上别的人?”
“没有。”
贺白帆顿了顿:“你不会一直还喜欢我吧?但我明天就要——”
卢也狠狠攥住他的领子,用力一扯,贺白帆向前栽去,他双手还把着拐,看上去任人宰割,实际是胜券在握——他知道卢也还喜欢他,也许,他早该知道。
卢也就这么用力勒着他的领子,落下一个行凶似的吻。甚至不能称之为吻,因为两个人的嘴唇只是用力相撞,贺白帆顿觉闷痛,“嘶”了一声。
卢也声音发颤:“跟我上楼。”
见鬼。试问在这种紧要关头却得撑着双拐僵硬地爬上楼梯是怎样一种体验?偏偏卢也完全没有照顾伤员的自觉,他大步流星走得飞快,根本不等贺白帆。当贺白帆头昏脑涨大汗淋漓地爬到顶楼,跨进门,卫生间传来哗哗水声。
贺白帆茫然地想,卢也去冲凉水澡了?他——他就这么坐怀不乱吗?
没过几秒,吱呀一响,卫生间的门开了。
卢也全身上下只有腰间系条浴巾,他赤着脚走向贺白帆,水珠从他苍白的皮肤上滚滚滑落,砸在地面。卢也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哑声解释道:“我两天没洗澡了。”
贺白帆说:“那我也冲一下。”
卢也径直走向卧室:“不用,过来。”
贺白帆浑浑噩噩地跟上去,他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但这一切来得太迅速太不真实。卧室和当年的布局一样,只是地砖换了颜色,墙壁更加亮白,双人床上仅有一只枕头。
窗外碧树参天,但卢也还是拉上窗帘,夕阳不见了,房间暗下来。
卢也转过身,毫无预兆地抱住贺白帆。他刚才冲的确实是凉水,他的皮肤很湿,很冷。他这几年大概在健身,不像以前拥抱时骨头都硌人,但他还是削瘦,身体硬而单薄,拥抱住也缺乏实感。他的侧脸贴在贺白帆肩头,他沉默,只是双手用力箍着贺白帆,许久之后,他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贺白帆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为什么叹气。
“怎么了?”贺白帆轻声问。
卢也说:“这几年我过得还行,虽然心情不好,总想报复他们,做科研也有点累,但这些都不算什么,真的。”
“……嗯。”
“就是有点想你。”
“……”
“很想你。”
“想我什么?”
“所有。这个世界上应该不会有人像你对我这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