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华走得很慢,一边走,衬衫下沿被牵扯出细碎的褶皱,掐出后腰那道窄窄的弧度。他半天才挪到自己的工位边,慢吞吞将东西放下。
莉娜鬼使神差地跟了过来,直到李华抬起眼看她,她才猛地噎了一下,说:“听说魏总准备把六号仓库的项目转给你啦?恭喜恭喜,这些都是转接的文件吗?”
莉娜朝他手底下的文件扬了扬下巴,李华点点头。
六号仓库向来是魏城的“自留地”,由他一手攥着亲自打理,可见项目之重要性。莉娜忍不住又看了几眼,控制住表情,问:“那荣业医疗集团那批器械你还在负责吗?听说对面的负责人要求挺高的,事多。”
李华正抽了张纸慢慢擦脖颈热出来的汗,闻言手顿了顿。
“还好……”他说,“我还在和他对接,目前相处还算不错。”
莉娜没有注意到他奇怪的用词,努努嘴:“行吧。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你也赶紧撤,我今晚得加班。”
话音落,她转身坐回工位,眼瞅着李华收拾好东西下班离开,直到听到电梯关门的声响,方才按捺不住似的,从椅子上弹起,急匆匆回到刚才的位置,在文件里翻找起来。
……
没有陆续的时候,沈柚基本都在上班。
叮的一声,电梯到了,里面空无一人。他坐到一楼,看见玻璃门窗上湿淋淋的水光,才发现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
门口有零星几个人在躲雨,灰暗霉荫的天空覆盖着厚厚的云,雨丝黏重。沈柚依稀记得自己早上出门前抓了一把伞。他在包里摸索半天,终于在最底下翻出来一个黑色的长条,掏出来一看,是一个空调遥控器。
他给自己气笑了,把遥控器又塞了回去。
雨势不小,砸在地上噼啪作响,溅起的水雾将景物都洇得模糊。从公司到地铁站还要步行十分钟的路程,这点距离对他不成问题。
他正准备冲进雨里,肩膀忽然被缓和地拍了拍,随即有人轻声说:“李?”
沈柚愣了一秒,侧头看去,是一张有些陌生的看不出年龄的面容。对方穿着剪裁考究的深灰西装,衬衫领口挺括,见他回头,搭在沈柚肩上的手动了动,很识趣地放了下来,友好地跟他打了一个招呼:“又见面了。”
沈柚顿了顿,在记忆里搜寻到对方的身份和名字:“林总。”
没记错的话这位林总是公司目前最大客户方派来的代表,所有人齐心协力要服务好的甲方。不过沈柚和他没有直接的工作联系,也没说过几句话,倒是在茶水间听说过一些关于他的议论,据说为人亲和有魅力,风趣幽默不找茬,是脾气最好的金主爸爸。
“你没带伞吗?”对方自然地问。
他倒是挺自来熟的,看了一眼腕表:“我的司机很快来接我,要不要送你一程?”
原本一起躲雨的人基本已经走得差不多了,沈柚看了看黑压压的天,刚想说不用,对方又语气温沉地开口:“不用紧张,我习惯送大家回家了。上一次下雨的时候你不在,所以可能不知道。”
沈柚侧了侧脸,望向他身后说说笑笑的几个人,看面容有些熟悉,好像就是经常在茶水间夸林总的几个同事。
沈柚回过头。他的镜片微微起雾,说:“我住的地方比较远,应该和林总不顺路。”
林总说:“没关系,我也没什么事。”
停顿几秒,他带了点笑:“听说你也是被外派过来的员工,那和我的情况很相似,以后说不定还可以一起吃饭,交流一下。”
这么亲民的总裁可不多见,沈柚算是知道茶水间里那口口相传的人格魅力是怎么来的了。他张了张口,正想回答,黑色天空突然被惨白的电光剖开一道裂痕,一瞬的强光把云层血管般的脉络照得毕现,也唰地照亮了不远处,那里有一个模糊的影子正突兀地站着。
影子穿着一件连帽衫,提着一个满满当当的塑料袋子,右手打着一把黑色的伞。雨水在光亮下闪烁着水银般的质地,随后沿着伞檐滚落,发出碎裂的声音。
沈柚被雷声震得胸腔发麻。他僵在原地眨了眨眼,又用力揉了揉,试图驱散那阵突如其来的恍惚。可视网膜上影子的轮廓依然固执地停在那里,分明是个不该出现在这儿的人。
沈柚心跳得很快。他下意识地蹙眉,眼角的余光仍能感觉到身旁人那道饶有兴致的目光,似乎正停留在自己脸上,等待着他的反应。
但沈柚现在没有心思和对方斡旋,耐着性子,语速很快地说:“抱歉林总,今天不行。”
他没再多言,抓起包就往头顶一举,打算直接冒雨冲去对方那里。刚下了台阶往外跑了几步,头顶突然罩下一片阴影,一把伞稳稳地撑在了他面前。
沈柚脚步一顿,抬眼望去。对方的眉眼还沾着雨珠,湿漉漉的黑发贴在额角,眼睫垂着,像沾了水汽的蝶翼。黑色的伞面在他头顶投下片暗沉的光影,将他半张脸笼在阴影里,只剩下颌线的弧度被雨丝勾勒得格外清晰。
湿淋淋的坏狗提着装满菜的购物袋,把伞又朝他歪了歪,声音很低地问:“一起回家吗,哥。”
沈柚抽了几张纸,一边给狗擦脑袋上的水,一边没好气地说:“不回家去哪里?走了。”
“这么大只,也不知道躲着点雨。”他把伞扶正,嘀咕了句,“这下好了,都被人看见了。”
两人顶着大雨回到家,本来是打算做一顿晚饭的,结果出了意外,坏狗淋雨有点发烧。
沈柚用从前在宠物医院学到的手法把他用浴巾裹住擦了擦,丢到沙发上,然后开始翻箱倒柜:“陆续,哪里有退烧药?”
被他叫到的人换上了干衣服,披着浴巾,乖乖坐在沙发上,垂着眼盯着对方的身形。
沈柚很瘦,是健康的瘦,每一处肌肉都恰到好处,骨肉匀称,将衣服撑得很好看,有种漂亮的力量感。
上面的柜子没找到,他只好弯腰半跪,翻下面的柜子。右手撑住地面,柔质的领带随之滑落,在半空中,一晃一晃地擦过布料绷紧的大腿裤线,很勉强地维持住某种微妙而濒临破坏的秩序感。
下面的柜子也没有。沈柚扭头问病人:“药呢?”
病人差点被抓住,目光游移,说:“过期扔掉了。”
他一顿,又说:“我觉得我没有什么事,睡一觉就好了。你晚上想吃什么?”
沈柚说:“你还想做饭?”
陆续嗯了声:“打算做。”
沈柚装作没听见,终于从犄角旮旯里找到一个体温计,拿到对方嘴边:“先含着,我去做饭。”
病人视线幽幽划过他的脸,然后定在停在自己嘴边的温度计,张开口。沈柚说:“不是咬我。你烧得不清醒了吗?”
他抽回手,又怕对方冷,于是抱来了一床被子,围墙一样把他堵起来了。
然后沈柚走进厨房。
他忙活了半天,做出了一锅小狗饭。尝了尝,感觉味道还可以,于是盛了两碗,端到了茶几上。陆续咬着温度计看向他,沈柚拿出温度计看了一眼——三十八点四度。
坏狗恢复语言功能,慢吞吞说:“哥,这种时候应该降温处理。”
“……你不早说。”沈柚把被子撤走,摸了摸他的额头,自言自语说,“好烫。”
他的手凉凉的很舒服,靠得近了,还有很淡的橘调沐浴露的香味。过了一会儿,陆续慢半拍说:“不吃药也没关系。”
“那烧傻了怎么办。”沈柚正拿着手机,单手搜索怎么照顾发烧的成年人,闻言头也不抬地说,“你饿不饿?网上说发热时会没胃口。”
坏狗很快睁开眼,看向桌上的狗饭,说:“给我做的吗。”
沈柚:“嗯……”
“那我吃。”
该说不说,这锅狗饭做得确实很有助于消化。沈柚还在努力下咽的时候,发现陆续已经一声不响地把他那一碗全部吃完了,干干净净,空空如也,连一粒米都没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