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照片。
陆续的手指悬停在那上面,还没来得及点开,会议室里突然安静了下来。有人说:“陆少校。”
屏幕暗了下去。会议室中的人纷纷望来,针落可闻。
陆续抬起头,看向刚刚说话的人。对方穿着联盟军官制服,肩章上的银星与荆棘纹很显眼,显示这是一位中将——比他高出整整四级。
“少校。”执政官头也不抬地翻着自己面前的文件,冷冷开口,“新型镇痛凝胶的研究有什么进度了?”
“回中将。”陆续说,“刚刚完成大鼠和犬类的阶段毒理测试,效果达标。后续会进行临床数据收集。”
进度没有问题。甚至比预期还要快一些。
执政官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抽出另一份文件。
“根据研究计划表,上周应该完成的神经解毒剂改良实验,是你主导吧。但是却推后了,因为你的无故缺席。”他翻开实验日志,“结果你把时间都浪费在这些……”
手指点了点桌面上摊开的医院出入记录。
“没用的东西上。”
陆续的视线扫过报告上精确到分钟的出入记录。地点在C区医疗中心,每周二四六,停留一整个下午,雷打不动,具体时间记录清楚。
他有点烦。
“回中将,”陆续的语气很平静,“这也是我的研究项目。”
执政官说:“没记错的话陆少校主攻的是神经药理学,你的神经毒剂解毒研究才是军部的优先项目。这些简单的镇痛课题,交给民用机构去做就够了。”
“……”
“到此为止。”对方说。
陆续懒得开口了。他还发着烧,不占上风,可以忍。
他继续写报告,大概写到四分之三的位置,会议室的灯亮了。投影关闭,执政官率先推门而出,而他走后,人们陆陆续续地站起身离开,陆续走在最后,去饭堂。
他点开那张照片。
光线一般,在电梯里,还有手指的遮挡。但是对方的身影很清晰,正在按楼层,微微低着头,可以看见浅淡的、柔和的嘴唇。
陆续将照片保存下来。
路过饭堂,有几个同事见到他,打了个招呼:“少校,你也来打饭啊?”
“今天的菜还不错,有每周一次的红酒炖牛肋排,限量,快去排队。”
陆续说:“胃口不好,太腻的吃不下。”
可能是为了逃避,陆续刻意把这几天安排得很充实,几乎整日整夜泡在实验室里。受到发烧的影响,真的有些食欲不振,他吃了一半便当就放下了筷子。
短暂的午饭时间,祝宜舒已经给他发来了更多的照片。
以他哥那敏锐到近乎直觉的洞察力,如果他不想,祝宜舒是根本拍不到他的。
现在只能说明,他哥发现了,并默许了。
陆续心里像是被羽毛很轻地挠了一下。他把每张都很认真地看完,保存下来,又翻出昨天的聊天记录。
沈柚的消息停留在昨晚的七点四十几分,陆续捧着花回家后才看到。他做好晚饭,将新鲜的玫瑰花束插进花瓶,摆在餐桌正中央,然后给对方发消息。
发了很多,但没有回复。
他哥在加班。
加班是会看不见消息的。陆续安慰自己。
他看着屏幕,心想,他已经有三天没见到哥了。
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屏幕上跳着一串陌生号码。
这里的信号可能会被监测到。陆续习惯性地想要挂断,但身体却快一步,下意识地接了起来。
“喂。”
对面的背景音很嘈杂,有噼啪的异动,很像火苗烧断枯枝树叶的声音。
紊乱的呼吸声仿佛贴在耳边。还有风声,草动声,燃烧的声音。
他正要挂断,对方突然开口了:“许辞。”
陆续的动作猛地一停。
他听见刻意压低的咳嗽声。对方报了一个位置,说:“……下午一点零三分,遭遇暗杀事件,人为车祸,目标是陆续。”
寂静。陆续突然听不见自己的心跳声了,胸腔里空荡荡的,只剩下耳膜嗡嗡的鸣响。
似乎很累,他哥的声音微不可闻:“现场有爆炸物残留。我已撤离,但失去行动能力。”
他平静又机械地做完战术汇报,而后,很克制地吸了一口气,骂了个脏字。
“疼死了,早点来接我。”
第24章 好捏吗
八年前,瓢泼雨夜。
公路边的护栏断了一大截,扭曲的钢筋在雨幕里泛着冷光。护栏缺口下,是深达数米的崖底。一辆黑色轿车窝在那里,车身被撞得彻底散了架,玻璃碎片混着金属残骸陷进泥里,在暴雨中泛着狼藉的光。
浓重的汽油味顺着雨丝漫开来,几乎盖过了空气里若有似无的血腥味。而在几米外的树林里,有个黑影正贴在泥泞的地面上,半边身子陷在软烂的烂泥里。
雨珠顺着树叶滚下来,砸在他湿透的后背,混着泥水污染了深色的衣料。他一声不吭,依旧死死抓住草根,躲在低矮的灌木丛里。
直到头顶的手电筒光亮远去,他想要站起来的时候,原本沉寂的黑暗却突然划出一道火光,然后是灼目的、爆炸产生的白光——
轰隆!
……
滴答、滴答。
透明的液体顺着输液管缓缓滴落,和一旁监护仪的电子音叠在一起。
沈柚醒了。
脑袋很重,摸了摸,果然缠上了厚厚的纱布。左腿打了石膏,动一动就隐隐作痛。
他抬眼观察四周的环境。睡了太久眼前很花,但依稀能认出医院,私人病房,装潢风格全然陌生。
身体的掌控权缓慢地回来,沈柚尝试着动了动手指,发现动不了,被人压着。
他后知后觉地往身侧一看,发现自己的左手正被紧紧抓着,以一种十指紧扣的方式。这么做的人埋头靠在床沿护栏上,额发垂下来遮住半张脸,呼吸轻浅均匀,显然还没醒。
狗脑袋又圆又重,把他手压麻了,沈柚感觉整个手臂都木木的,像老式电视机没信号时的屏幕,密密麻麻全是滋滋乱窜的雪花。
他脑袋里隐隐约约记得最后一个电话是要打给许辞。但结果显而易见。如果是许辞的话,他现在就应该躺在特情局的医疗舱里了。
沈柚不喜欢一个人去医院的感觉,但大多数时候情况都是如此。真要说起来的话,他其实有些矫情,怕痛,不喜欢医生,也不喜欢打针。
医疗舱只能容纳一个人,许辞不能陪他,还是很孤单。
像现在这样,有人趴在床边等他醒过来,是一种新奇感受。
沈柚手又麻了一下。他动作放轻地、一点点去掰开对方禁锢自己的指头,还没成功拯救出一根,陆续的鼻息突然变得急促起来。
他的眼珠在薄薄的眼皮下不安地滚动了几下,随后眼睫剧烈地抖动、睁开,还没有清醒过来,半眯着眼就习惯性地去看监护仪。
不等他看清,沈柚反抓了抓他的手指。
虽然没力气,很轻,跟猫挠似的。但他还没说话,就感觉到对方的身体飞快地僵硬起来。眼底睡意潮水般迅速褪去,扭过头,定定地,用他那双又大又黑的瞳孔看了沈柚一会儿。
那一瞬间沈柚差点以为自己是什么被盯上的猎物,下一秒就会被咬住喉咙,用最粗暴的方式撕碎、吞咽,连骨头渣都不会剩下。
……这不对吧。他乖乖的坏狗呢?
沈柚原本是想提醒对方一下他已经醒了,但他看着陆续差到有些吓人的脸色,话到嘴边停住,只好哑着嗓子问:“陆医生,我是不是醒得不是时候?你看起来想把我吃了。”
但陆续看着他,竟然什么也没说,只是眼皮一垂,将眼底的情绪又遮住了。他起身接了一杯水,插上吸管递到他嘴边。
沈柚吸了一口,缓过来了。
他右手伤得重一些,包得像哆啦A梦似的,圆手打滑,捧不住杯子,只能辛苦陆医生举着。他低头含着吸管,慢慢地喝完了半杯水,陆医生站在病床边,垂眸看着他随着吞咽上下滚动的喉结和那颗愈发显眼的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