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是个高壮的男人,了解到具体的情况后,凝重地点了点头:“雪山那边的情况的确很糟,路很难走,而且局势也不稳定。裴,你确定要去?”
“带路吧。”裴知凛淡声道。
半个小时后,他们驱车赶到最近的接收伤员的医院。
空气里弥散着消毒水的气息,走廊里挤满了哭天喊地的家属和行色匆匆的医护人员。
裴知凛一个个病房、一张张病床的搜寻探赜,结果,竟是遍寻无获。
没有。
哪里都没有蔺遇白。
他心中隐隐焦灼起来。
他期盼着下一息能够看到那张熟悉的脸,又恐惧于可能要面对的未知的结果。
询问了医护人员,得到的只是不确定的摇头,就连救护出来的名单也是残缺不全的。
希望俨同风中的残烛,一点点地熄灭。
裴知凛心内某一簇火光,也跟着熄灭了半截,心仿佛沉入了冰冷黑暗的深海之底——那是一种连绝望都感觉不到的、彻底的虚无。
“名单不全,那就意味着可能还有人在事故现场——”约翰低声提醒道。
这句话更像是一柄钝刀,凌迟着裴知凛的理智。
他转身离开医院,要求约翰立刻带他去事故现场。
约翰忽然有些后悔说出那句话了。
他不想带裴知凛去事故现场,那里太危险了,局面动荡,随时可能还会发生雪崩坍塌事故。
但看到少年坚定的眼神、清冷强大的气场,约翰的拒词,再也道不出口。
约翰带裴知凛去了雪山山麓处。
雪崩现场一片狼藉,如同被巨兽践踏过的废墟。
皑皑积雪被长龙般的救援队伍搅得混乱不堪,裸露出的岩石和断木带着狰狞的痕迹。
寒风呼啸,卷起雪沫,抽打在脸上像刀割一样。
救援工作仍然进行,但节奏已不似最初那般急促。
空气之中弥散着一种压抑的氛围,这种压抑就像是漂浮在帝都天穹上空的雾霾那般让人绝望。
裴知凛长伫在原地,扫过每一个被抬出的担架。
没有,还是没有!
理智的弦,在这一刻险些崩断。
裴知凛阔步穿过安全防线,走入一片尚未被重点挖掘的事故区域,徒手开始挖掘积雪。
少年的手指很快被懂得通红。麻木。
一些坚硬的冰碴划破了少年的手指,渗出的血珠顺着手指滑落下去,滴答滴答染红了白雪。
裴知凛觉知不到痛苦似的,只是一直保持着挖雪的动作。
约翰见状打算去阻止裴知凛这样干下去,却被坤叔阻止。坤叔痛心疾首道:“就让少爷这么去吧。”
然而,裴知凛这般的举止,终究是引来了救援人员的注意。
“先生!请你冷静!这里很危险!”
“先生,请退到安全区域!我们的救援队在进行专业搜救!”
维持秩序的警员试图上前拉住裴知凛,但竟是无济于事。
裴知凛说:“蔺遇白就在下面,他还在等我。”
少年的面容偏执,甚至渗透出一丝绝望,俨同一头失去伴侣的孤狼。
见者无不动容,却无法放任他这样危险的行为。
就在几个人再度上前,准备强行将裴知凛带离时——
一道嗓音在裴知凛的身后响起:
“裴知凛?”
对方的声音不大,却如万钧雷霆,响彻在裴知凛的耳畔。
他的动作骤然顿住。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寂止。
裴知凛徐徐转身。
纷飞的鹅绒大雪之中,蔺遇白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身上穿着一件救援分发的大衣,头上戴着一顶保暖毡帽,面颊被雪霰冻得有几分通红。
他站在那里,完好无损。
原来,蔺遇白还活着。
风声不知何时止住了,世界臻至无声。
裴知凛垂在身侧的手,用力地攥紧,脸上的肌肉也在微微地抽动着,似乎想要确认眼前的人不是他极致疲惫后的幻觉,或者是濒临崩溃时大脑给予的安慰。
在长达十多分钟的沉默后,他终于开腔道:“蔺遇白?”
话一说出口,他才发现自己的嗓音何其沙哑枯槁。
裴知凛不敢大声说话,他怕声音大一些,眼前的人影就会像泡沫一样碎掉。
蔺遇白显然也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他看到裴知凛沾雪的大衣和受伤的手,心脏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又酸又疼。
他刚想说什么,一道高大的黑色身影瞬间笼罩住他,紧接着,他身上一沉。
裴知凛阔步走上前,又快又急地抱住了他。
蔺遇白被裴知凛搂得庶几是喘不过气来。其力道之大,勒得蔺遇白骨骼有些发疼,仿佛要将他彻底揉碎,融进自己的骨血里,再也不能分离。
甚至,他听到了他微微啜泣的声音。
……裴知凛居然哭了?
还真是不可思议。
蔺遇白一阵失笑,小幅度地拍了拍裴知凛的背脊:“裴知凛,是我,我没事,我好好的。”
少年两侧的肩膊一直在隐隐地颤抖,这是绷紧到极致的神经骤然放松后,无法抑制住的生理反应。
“你吓死我了……”裴知凛将脸深深埋进蔺遇白的颈窝里,脸上的濡湿温灼着蔺遇白的肌肤。
裴知凛将这句话重复了好几遍。
蔺遇白心脏涌入一阵暖流,道:“我没事,真的没事。我们小组昨天因为天气预警提前下了山,避开了主雪崩区,只是被困在了一个临时营地,通讯也中断了。今天早上通路才被抢通,我们是跟着救援队一起回来帮忙的。”
说着,蔺遇白稍作停顿,拍了拍裴知凛的背,继续道:“我没想到你会来,更没想到你会——”
他会这样不顾一切地找来,徒手挖雪。
在他的印象当中,裴知凛从来都是清冷矜贵的贵公子范儿。
蔺遇白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的模样。
周遭的人都安静了下来。
坤叔抬起袖子默默擦了擦眼角。约翰和警员们也理解了情况,退开了一些距离,给予这对劫后重逢的恋人一点空间。
裴知凛抱着蔺遇白,一直抱了许久。
他不敢松手,仿佛一松手,怀里的人儿就会消失的。
蔺遇白轻轻动了动,低声说道:“你先松开一点,你的手有伤,需要马上处理。”
讵料,裴知凛却抱得更紧,闷在他的颈间,执拗得像是一个小孩子:“别动,再让我抱一会儿。”
他需要这真实的存在感,来驱散那盘踞在心头的阴霾。
蔺遇白心中一动,不再挣扎,只是更紧地回抱住他,轻声道:“好,我不动,我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接下来,在坤叔和约翰的襄助之下,他们离开了搜救现场,来到救援部临时搭建的帐篷里。
帐篷内生着炉子,比外面暖和了许多。
坤叔找来了急救箱,蔺遇白接了过来,对裴知凛道:“你先松开一下手,我先帮你处理伤口,好不好?”
裴知凛本来不想松开,只想这么一直抱着蔺遇白的,毕竟这一点小伤对他来说不足挂齿,但看着蔺遇白一脸坚定的样子,裴知凛又不打算悖逆了,他稍微松开了一些力道。
蔺遇白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打开药箱,拿出生理盐水、棉签和消毒药水。
他先小心翼翼地捧起裴知凛的右手。
当真正在明亮的灯光下看清这双手时,蔺遇白吐息又是一窒。
原本骨节分明、修长好看的手指,此刻布满了一道道被冰碴和硬雪划开的口子,皮肉外翻,有些伤口深可见红肉,混合着泥土和凝固的血污,一片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