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陆今安去了哪儿,落宿何处,他并不十分关心。
老板自有老板的去处,他一个助理,只需要做好分内事,比如确保返程的交通。
……
第二天早上,窗外老城区的喧嚣渐渐苏醒,宋闻开始收拾自己那点简单的行李。
回程依旧是那趟慢车,硬座,十六个小时。
他盯着手机上早已订好的两张电子车票,指尖在“陆今安”的名字上悬了很久。
按照流程,他需要通知老板行程。但按照他对陆今安此刻心情的揣测,这条信息发出去大概率是自讨没趣。
思量再三,助理的职责感还是占了上风。
宋闻中规中矩地编辑了一条信息,没加任何称呼和情绪,只干巴巴地写明了列车班次、发车时间和候车站台。
点击发送。
等待。
手机安静得仿佛断了网。
七分钟后,屏幕终于亮了。
没有文字,没有语音。
只有一个简单粗暴、充满国际友好气息的“中指”。
宋闻看着那个表情包,心底升起了淡淡的踏实感,他第一时间回复,也是一个符号。
“ok”。
转头就打开了购票软件,心情颇好地退了一张车票。
又看了一眼时间,距离发车还有四个小时,够简单逛逛城市的老巷,以及吃一餐中饭。
旅行包的拉链刚刚拉好,宾馆房间门却忽然被敲响了。
宋闻动作一顿,慢慢直起身子。
是陆今安?他改变主意了,决定屈尊降贵回来一起挤慢车?
宋闻脑海里第一时间闪过的竟是刚退掉的那张车票,早知道就不退那么快了,浪费了十几块的手续费。
趿着拖鞋走到门边,拧动把手,他拉开了房门。
门廊的光线被一道身影挡住,却不是预想中那个身高腿长、一脸不爽的陆今安。
站在宋闻面前的是一位五十岁上下的男人,穿着熨得平整的西服,谦和儒雅,一副老派绅士的模样。
宋闻微微一怔,面熟。
在记忆中稍一搜寻,想起来了,是昨晚把撒泼的张启东强行拉走的那位长者。
“请问是宋闻先生吗?”门外的男人率先开了口,声音与面目相符,温和慈善,带着岁月打磨过的醇厚。
“我是。”宋闻点点头,“您找我有事?”
男人的目光在宋闻脸上停留了几秒,才缓缓开口:“我有些事想跟你聊聊,方便进屋说吗?”
宋闻没有立刻应声,沉默了片刻,才侧身让出通路:“请进。”
他走向饮水机,接了杯温水轻轻放在茶几上:“您找我是有什么事吗?”抬起眼,目光平静却带着淡淡地审视,“还有您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先不急着说这些。”男人走进房间,视线在陈设简单的房间里扫过,最后落在窗边那把唯一的椅子上,却并未坐下,只是转身面向宋闻,“我想问你,你的父亲,是不是叫宋伯清?”
宋闻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父母去世那年他才十岁,这么多年,除了远房亲戚,几乎再没有人会提起父亲的名字。
稳了稳心绪,他点头道:“是,宋伯清是我父亲,请问您是……?”
“鄙人姓陈,陈志远。”男人缓缓说道,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复杂的追忆,“十几年前,我曾是你父亲的同事,也算是……战友。”
他示意宋闻坐下,自己也终于在那把靠窗的椅子上落座。
正了一下腕口的手表,男人抬起沉稳的双眼直视过来:“宋闻,接下来我说的话,希望你能认真听。”他顿了顿,仿佛在给面前的青年一点心理准备的时间,“因为这关乎你父母意外去世的真相。”
话音落后,房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窗外投进来的阳光炽烈,甚至微微扎眼。
好半晌,宋闻才抬手将滑落的黑框眼镜扶正,镜框厚重,恰好掩去了他眼底的所有情绪。
“您说。”他淡声道。
陈志远似乎有些急迫,他的声音如同过于明媚的光线一样,顷刻间便铺展至房间的每一处角落。
“十几年前,我和你父亲都在汇森集团旗下最重要的分公司‘恒运实业’的财务部任职。你父亲是集团直接委派的财务总监,我是副总监,全力配合他的工作。”
“你父亲到任后雷厉风行,立刻开始全面审计恒运的账目。很快,我们就发现了问题,而且是大问题。”
陈志远的声音慢慢沉了下去,像是沉进了十几年前的时光里,“我们查出分公司通过虚构交易、虚增收入、伪造金融票据、关联方非经营性资金占用等方式,系统性、有组织地编制虚假财务报表,粉饰业绩,隐匿亏损,更严重的是,有几千万的资金通过空壳公司流向不明,涉嫌职务侵占与偷税漏税,这其中的每一条都够得上刑事立案标准了。”
“你父亲当时极为震惊,他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我们两人一起,秘密整理了所有确凿的证据链,形成了一份完整的报告,直接呈报给了当时分公司的总经理。”
“可当时的总经理态度却十分微妙。”陈志远嘴角泛起一丝冷嘲,“他先是表现得极为震怒和重视,拍着桌子表示要一查到底,严肃处理。”
“可这一等,就石沉大海。几次催促,都被他以正在核查、需谨慎对待为由搪塞过去。最后那次,在那间宽敞奢华、能俯瞰半个城市的办公室里,他终于不再兜圈子了。”
陈志远的目光投向窗外,仿佛穿透了时光,看见了当时的自己。
“办公室里就我们三人,冷气开得很足,甚至让人觉得有些冷。总经理就坐在他那张宽大的老板椅上,手指轻轻点着那份我们提交的报告,脸上没了往日的和气,只剩下居高临下的冷漠。”
……
“伯清,志远,”衣着光鲜的男人叹了口气,“有些事情,不是非黑即白,你们报上来的这些东西,其实……我以前就知道。”
他看着对面两人瞬间僵住的脸色,继续慢条斯理地说道:“恒运盘子大,牵扯广,需要漂亮的业绩报表来稳定人心,吸引投资。有些不得已的“技术处理”,也是为了公司更长远的利益,你们都是聪明人,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说完,他身体前倾,压低了声音:“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对大家都好,你们的位置、前途,包括……家人的安稳,我都会替你们考虑周全。但如果……”
他没有说完,只是拿起桌上的打火机,啪的一声点燃了手中的香烟,“我希望没有如果。”
……
“他说,他希望没有如果。”陈志远说完这句话,房间再次陷入一片沉寂,只有窗外传来的市井喧闹,隐约入耳。
沉沉地叹息一声,他才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润了润干涩的喉咙:“那日之后,你父亲表面再不提举报之事,每日照常工作,甚至对总经理也维持着基本的礼节。但我知道,以他的性子,绝不会就此罢休,我猜,他一定是想越级举报,直接把证据送到老董事长的手里。”
“可……天不遂人愿。”陈志远突然哽咽,“他还没来得及实施计划,就……就和你母亲一起,遭遇了那场突如其来的车祸。”
“车祸。”宋闻齿间碾过这两个字,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他僵坐在床角,仿佛被瞬间冻结。
记忆中刺眼的车体碎片和残存的暗红血迹,不受控制地涌现在眼前,让他冷得几乎窒息。
“你父母双双离世的消息传来时,我……”陈志远深吸一口气,才勉强说了下去,“我除了悲痛,更多的是恐惧。我无法不将这场‘意外’和总经理之前的威胁联系起来,我怕极了,宋闻,我真的怕了,我没有你父亲那样的勇气和决绝,我怕自己会成为下一个意外。”
他的坦诚中带着岁月也无法磨平的余悸,“所以,在你父亲葬礼后不久,我就匆匆从恒运实业辞了职。后来几经辗转,才在万家星超市找了个财务主管的职位,一直做到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