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啊?”大爷的蒲扇往腰上一拍,“名章”
“您的名字?”
“不是现在用的名儿,算曾用名吧。”大爷来了谈兴,蒲扇也不摇了,“许云峰!《红岩》里头那个地下党,工运书记,他可是我年轻时候的偶像。当年脑子一热,就去派出所把名儿改了,后来我爸不同意,硬逼着我又改回来了。喏,许云峰就成了我的曾用名,我刻个章着念想,没什么法律效力。”
“没法律效力?”宋闻随手将棋子放在了一个明显留着漏洞的位置:“许大爷,您那个章…能借我用一下吗?”
大爷一看棋面,眼睛唰地亮了,手指微微抖着,赶紧提子:“宋啊,我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能赢你一个鸡蛋,今天大爷啥都能答应你。”说着,“啪”一声落子,“将军!”
宋闻拿出那份单子时,一圈老头递过来好几个印章“小宋,要盖章?用我的,用我的,一会儿你也和我下一局呗?”
“许云峰的章啥好的,我这个‘李云龙’多响亮!”
“我的章是人名,‘俭以养德’行不?你这单子上空地儿多,不差我这一个章。”
宋闻本就不太会拒绝人,看着递到面前的一堆印章犹豫地问道:“一份文件上印这么多……能行吗?”
“这单子重要不?”有位大爷探头问。
宋闻低头瞅了瞅。
本人(担保人)自愿为债务人(黄建国)与债权人(京珠股份有限公司)于2025年7月5日签订的《借款合同》(编号:MY20250705)项下的人民币贰亿叁仟零伍拾万元借款本金及利息、违约金等一切债务提供不可撤销的连带责任保证担保。
担保范围包括主合同项下的全部债务。
担保人(签字、盖章:
债权人(签字、盖章:
“不重要。”宋闻给出结论。
“不重要就盖着玩呗,反正又不是真名。”
单子送了出去,宋闻挤出人群,接通了一通来电。
“喂?”
对面的声音一直空着,他看了一眼陌生的号码,换了更礼貌的招呼:“你好。”
“宋闻。”一道苍老的声音缓慢地灌入耳中,“我是陆今安的父亲,陆昊。”
啪嗒。
一位大爷刚盖下的“宁静致远”的印章歪了。
……
医院病房内,窗边那盆绿植蔫头耷脑,泛着毫无生机的灰绿色。
点滴液顺着透明的输液管,一滴一滴,缓慢地注入凸起的青筋中。
“宋闻。”和电话中一样苍老缓慢的声音响起,“你和你的父亲长得很像。”
宋闻依旧坐在上次那个靠墙的沙发上,鼻腔中塞满了属于衰老和疾病的腐败气味:“哦,那还挺好的。”
陆昊微微眯了眼睛,干瘪的胸腔起伏了一下。
这算是什么狗屁回答?不惊不慌,不接招,反而用平淡得近乎木讷的语调,把话题轻飘飘地荡开了?
陆昊暗忖:倒是小看了这小崽子,竟还有点四两拨千斤的手段。
“我和你爸爸是旧识,”压下那点不快,陆昊声音放缓,语气感慨,“虽说共事不到半年,他就意外去世了,可我一直觉得,他是一个非常出色、非常专业的财务总监,当初在工作上,对我也帮助良多。”
对面依旧没什么明显的反馈,陆昊心底的恼意更重。
“宋闻?”
“哦,”沙发上的青年仿佛才回过神,抬眼淡淡问道,“那你当初给我爸涨工资了吗?”
“……”陆昊只觉得一口老血堵在胸口,噎得他差点喘不上气来。他盯着宋闻那张看似无辜又平静的脸,沉默了足有十几秒,才低低地笑了起来。
“有点道行。”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行,那咱们就不兜圈子了。”
松垮的眼皮慢慢挑起,那双深陷的眼睛,骤然刺来目光:“宋闻,你隐姓埋名,处心积虑,故意接近我的儿子,到底想干什么?”
“隐姓埋名?”宋闻微微偏头,脸上露出了真实的困惑。
枯瘦的手臂费力地撑起一些身子,被子滑落,露出嶙峋的肩胛骨。陆昊喘了口气:“难道不是么,余助理?”
“啊?余……”宋闻听懂了,然后轻轻叹了口气,“其实我也不想姓余的。”
“说说你的目的吧。”陆昊失去了耐心,声音冷硬下去,“要钱?还是受人指使,打算窃取汇森的商业机密?”
宋闻实在不喜欢病房里的味道,站起身,走到床头柜前,从果盘里拿起一只橙黄饱满的橘子。
“我给你剥个橘子吧。”
他仿佛像没听见那两个尖锐的选项一般,撕开橘子皮,凑近鼻尖,深深吸了一口那点难得的清新,才侧过头问:“还能要钱啊?”
陆昊脸上露出一丝轻蔑的笑容:“可以。开个数,然后,从我儿子身边滚开。”
说真的,宋闻听到这话时,眼睛亮了一下。
嚼了多日的水煮菜叶子,他觉得自己的消化道从上到下都泛着悠悠绿光,确实急需一点“横财”来改善伙食。
他伸出了一只手掌,五指张开。
“五十万?”
宋闻微微蹙眉:“他们说你挺有钱的。”
“五百万?”老登拔高了声音,心电监护仪上的数字跳了跳。
宋闻摇了摇头,清晰而平静地拍板:“五个亿。”
“咳咳咳~”陆昊从胸腔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枯瘦的身体蜷缩起来,旁边监护仪上的数字一路飙升。
好不容易喘过气,他看宋闻像是看一个疯子:“你确定你说的是五个亿?宋闻,你上过学吗?识数吗?你知道五个亿是多少钱吗?”
宋闻掰了一瓣橘子放入口中,尝到了那点酸甜的滋味后,把剩下的大半个橘子随手扔回果篮,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才缓缓抬起眼。
这一次,他的目光不再空茫平静,而是出乎意料地坚定,甚至透着毫不掩饰的冰冷的厌恶:“五个亿很多吗?”他轻声反问,“多到能买回两条命吗?”
……
室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心电监护仪偶尔发出一声单调的提示音。
当仪器屏幕上的时间跳到21:00时,窗外的路灯整齐地亮了起来,给窗角的绿植加了一片影子。
拉长、扭曲的影子铺在雪白的被子上,黑色的枝杈交错,像是某种不祥的蛛网,看着有些瘆人。
良久之后,陆昊枯瘦的手指动了一下,抻了抻垂在半空有些拧巴的输液管,语气恢复了先前的讥讽:“你和你爸爸确实很像,都是油盐不进、认死理的家伙。”
他将那截输液管慢慢捋直,让药液顺畅地滴落,声音也像那截输液管一样,重新变得缓慢清晰,再次掌控了局面。
“是谁告诉你所谓的‘真相’的?当年警方结案时清清楚楚,证据链完整,你父母的死,就是一场不幸的意外。你现在跳出来,口口声声要替他们讨公道,宋闻,你就没想过,是不是有人在利用你?拿你当枪使?”
他抬起头,准备迎接对方会出现的动摇或愤怒,却愕然发现,宋闻竟然在低头在玩手机。
“你!”陆昊一口气差点没上来,监护仪再次发出了嘀嘀声。
……
宽大的办公室里,没开灯。
只有红木佛龛前,长明灯散发出微弱的光晕,勉强勾勒出关二爷冷峻的面容和财神爷圆润的轮廓。
陆今安陷在皮质办公椅里,指间夹着一支燃了半截的香烟。
猩红的火光明明灭灭,烟雾缭绕,将他英俊却冰冷的侧脸笼罩在一片晦暗不明的阴影里。
他面前的桌上,随意扔着几张照片,照片的一角被男人的肘部压着,扭曲了宋闻那张藏在宽大镜框后的脸。
而此时,放在桌角的手机屏幕忽然亮了一下,陆今安衔着烟,慢悠悠地送过去了一个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