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北野正从烟盒里磕出一支烟,闻言动作未停。银质的打火机在他指间发出清脆的声响,火苗蹿起,映亮他低垂的眼睫。
深吸一口,他缓缓吐出灰白的烟雾,言简意赅:“问。”
“东湾区那个建筑工地着火的事,你能和我讲讲具体细节吗?”
张北野夹着烟的手指在膝盖上轻轻点着:“细节……”
一颗烟燃至过半,宋闻轻声重复:“张洋?”
“嗯,是这个名字。警方的调查结果显示,那个纵火的人叫张洋,目前查不出他和建设方、承建方有什么直接过节或利益冲突,他自己供述说是……单纯发泄对社会的不满情绪。”
“张洋……”
这个名字在耳边盘旋,带着模糊的熟悉感,宋闻用有些昏沉的脑袋努力搜寻着自己的记忆。
“认识张洋吗?”脑海里忽然响起陆今安低沉的询问。
“不认得。”然后是自己心不在焉的敷衍回答。
“想好了再说。”
“我不认识叫张洋的人。”
宋闻的手指骤然捏紧汤勺,目光落在碗底。
当时陆今安为什么会突然问起张洋?他为什么会觉得我应该认识一个叫张洋的人?而我,为什么“应该”认识这个纵火犯?
思绪猛然一跳,另一段记忆骤然而至。
贺思翰半开玩笑半认真的问道:宋闻,你是奸细吗?
奸细?
奸细!
一个冰冷的结论如同惊雷般在脑中炸开。
陆今安怀疑我是奸细,他怀疑我和纵火犯张洋有牵连,甚至可能参与了东湾区工地的纵火案!
简舟将一盘热气腾腾的饺子放在宋闻面前,见他神色恍惚,温声问道:“怎么了?脸色比刚才还难看?”
宋闻身旁明明有空位,简舟却特意绕到餐桌另一侧,挨着张北野坐了下来。
他架在桌面上的手臂离张北野很近,近到几乎能感受到对方身上传来的体温。
此时的张北野,也看着怔怔出神的宋闻:“小宋,想什么呢?”
宋闻被两人的声音拉回了现实,他摇了摇头,机械地夹起饺子送入口中,却食不知味。
勉强咽下两个后,他轻轻放下筷子:“抱歉,实在没有胃口。”站起身时,他的指尖微微发颤,“今天谢谢你们,就不多打扰了,我现在回家……能借我一把伞吗?”
就在这时,房间内忽然响起一阵手机铃声。
是宋闻的电话在震。
这部一千多块钱的杂牌机,淋了雨,进过水,居然还能顽强工作。
宋闻掏出电话,看到屏幕上的名字,低声念道:“贺思翰?”
……
包厢里水晶灯亮得晃眼,香槟杯折射出细碎的光。
陆今安斜倚在主位的座椅上,领口微敞,眼角猩红。
他生就一张巧嘴,人话鬼话信手拈来,在酒桌上向来游刃有余。该喝的酒半杯不少,不该喝的,任凭你使出浑身解数来劝,也滴酒不沾,因而陆今安在酒局中很少喝多。
可今晚却一反常态。
不论谁来敬酒,陆今安都来者不拒,合作方老总敬的酒,他接了,刚刚发迹的小喽罗递来的酒,他也没推,琥珀色的液体一杯接一杯地灌入了腹中……
一条沁着冰水的白毛巾从他发烫的眼皮上缓缓滑落,露出那双酒意朦胧的眼睛。他漫不经心地扫视全场,目光最终定格在末位的贺思翰身上。
只见这位素来稳重的秘书正鬼鬼祟祟地掏出手机,飞快地瞟了他这个方向一眼,随即起身对身旁人欠身致意,握着手机匆匆离席。
……
走廊的转角处,贺思翰拿着电话,压低声音:“淋透了吧?”
空了几秒,又问:“你现在人在哪儿呢?”
不知对方回了什么,他长长舒了口气,“那就好,记得喝点姜汤……”
话音未落,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轻咳,贺思翰骤然转身,对上陆今安似笑非笑的醉眼。
啪,挂断电话,他结巴起来:“陆、陆总。”
陆今安瞥了一眼贺思翰握在手中的电话,不以为意地挥挥手:“我去卫生间,你挡道了。”
“哦。”走廊很宽,贺思翰只占了靠墙的一个身位,他现在只能侧过身体,将整个背部贴在冰凉的墙面上,“陆总您慢走。”
经过他时,陆今安瞥来一眼,语气轻松地发出邀约:“不一起吗,贺秘?”
贺思翰虽然摸不着头脑,却也知道陆今安今天心情欠佳,不敢反驳,只得应声:“一起,一起。”
走廊铺着厚厚的地毯,走在上面几乎无声。亮得有些扎眼的灯光映着陆今安的侧脸,能看到他眼底未散的酒意。
走了没几步,他像是闲聊似的,随口问道:“刚刚在给谁打电话?”
“呃……”贺思翰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想含糊过去,可陆今安的眼风凉飕飕的,他只能硬着头皮答道,“宋闻。”
“他?”陆今安的口气依旧闲散,像是实在没什么话题,只能问这么一句,“现在怎么样?在哪呢?”
“还……行。”贺思翰谨慎地组织着语言,“现在在朋友家。”
陆今安的脚步微微一顿:“朋友家?”他笑,“他有什么朋友。”又追问,“哪个朋友?”
“东湾区项目那个承建方,张总。”
棕色的高档压花皮鞋猛然停步:“张北野?”
陆今安眼底骤然而至的厉色太重,吓得贺思翰后退半步。
“……对。”
陆今安忽然想起之前在工地,张北野对着宋闻喊的那声带着调侃的“媳妇”,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又闷又燥。
他翻出烟盒,抖出一根烟送进嘴里,牙齿在烟蒂上咬出一圈齿痕,又猛地一把拽了下来,握在掌中。
“贺秘书,我桌上那份文件今晚急用,让宋闻现在立刻送到我家。”
“不是……不用了吗?”
“贺秘书这是要替我做主?”陆今安的脸上重新挂起了笑容,“还是说,我的话,你听不明白了?”
“……我这就去联系。”
陆今安转身往回走,又扔下一句:
“让他半小时内送到。”
……
宋闻放下电话,盯着逐渐暗下去的屏幕沉默了半晌。屏幕上最后一点光亮熄灭时,他眼底的挣扎也归于了沉寂。
“谁的电话?”张北野夹起一个饺子送入口中,又用简舟递来的纸巾擦了擦嘴角。
宋闻起身走向玄关:“陆今安让我给他送份文件。”
“现在?”张北野夹着烟嗤笑一声,“简教授,听见没?我可没冤枉那姓陆的,确实不是个东西。”
他掏出车钥匙抛给宋闻:“开我的车去吧。”
宋闻接住钥匙,指尖触及冰凉的金属,心头却泛起一丝暖意。
“还是开我的吧。”简舟绕过餐桌,从玄关柜上的文件袋里取出奥迪车钥匙,“张老板的车是手动挡,一般人开不习惯。”
“那你……”
简舟轻轻握住他的手腕,一捏:“我是直男,”他笑着瞥了眼张北野,“张老板还能对我图谋不轨?”
张北野坐在椅子上咬着烟哧哧地笑,顺着这句玩笑往下说:“那可说不准,简教授长得这么好。”
“快去吧。”简舟将车钥匙塞进宋闻手里,替他打开了门。
入户门轻轻合拢,张北野咽下最后一个饺子,起身时椅子在地板上划出轻微的声动:“走吧,我送简教授回家。”
简舟没有应声。
他走回客厅,经过电视柜时,伸手将那个木质相框轻轻扣倒。站在厅中,他望着窗外苍茫的夜色,轻声说:“张北野,我有点……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