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今安的烟吞得又重又急,烟雾冲了嗓子,他低低咳了起来。
电话铃音再次响起,缠着他的咳嗽声,让陆今安一直压抑的戾气彻底崩盘。
抓起手机,落下车窗,冷风瞬间涌入,陆今安扬起了手……
却在看到手机屏幕上跳动的名字时,生生止住了动作。
没事就他妈闭嘴。
陆今安微微蹙眉,慢慢关上了车窗,他看了一眼依旧望向窗外的宋闻,划开了电话的接听键,将手机换了个手,紧紧地扣在左耳上。
“说。”
对面的声音磕磕巴巴,有点虚:“陆总,……我要辞职,您的活我干不了了。”
陆今安应得平淡:“嫌钱少?”
“……不,不是。”
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又紧了几分:“给个理由。”
“……陆总,我就是想挣点钱,不想把命搭里面。”
空旷的路面,车子猛然刹停,副驾上的宋闻向前一倾,又被安全带拽了回来。
他看向拿着电话的陆今安,却看不清他隐在暗处的眼睛。
“哦,懂了。”半晌之后,又重新听到了陆今安的声音,“哪边给的压力?医院还是临城?”
对面吭哧了半天,才道:“……您的父亲,陆董事长。”隔了半晌,男人又说,“陆总,您钱给的多,卸任之前,我再告诉您一条消息,今天上午,宋闻见了临城的陈志远。”
拇指在电话上一按,陆今安结束了通话。还未暗下去的屏幕上显示着五个未接来电,全都来自陆昊。
车子再次启动,向前滑行了十余米,停在了一个岔路口之前。
红灯亮着,从九十九秒开始倒数,一下一下计算着时间。
香烟又放进嘴里,陆今安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他咬着烟,慢吞吞地说:“我已经四门落锁,宋闻,你下不去的。”
宋闻松开了车门把手,看着扎眼的红色倒计时,轻声问:“陆今安,你怎么才能放过我?”
倒计时一秒一秒的递减,宋闻没有等到陆今安的回答。
直到红色的数字清零,变成绿色,身后响起了催促的鸣笛声。
陆今安打了右转灯,“滴答滴答”的声音填满了车厢,他却始终没有踩下油门。
后车等的不耐烦,绕过他向前驶去,车子并排时,副驾伸出了一个大大的中指。
陆今安瞧着,罕见的没有回一个或两个“中指”过去,直到对方缩了手、关了窗,他才收回了目光。
环城快速公路,双向十车道。在这个巨大的岔路口前,陆今安足足停了五分钟,收获了中指、谩骂,以及一个香蕉皮。
直到车内再次响起电话铃音,陆昊的名字又一次跃然而出时,陆今安才扔了烟,将向左的转向灯,掰向了右侧,骤然一踏油门,压着第三个绿灯的尾巴,极速驶入右侧的岔路。
“怎样才能放过你?”他重拾旧话,偏头看了一眼宋闻,“我说了,等我出了气,或者找到了平衡的时候。”
……
车灯劈开了浓稠的夜色,照亮了前方牌匾的一角。
字不全,只有最后三个字清晰可见:疗养院。
陆今安打开了远光灯,将远处白色的欧式洋房照得鬼气森森。
“这里是我给陆昊选的养老院。空气好,环境好,医疗水平顶尖,医护人员……亲切又‘专业’。一个月的疗养费,顶你五个月的工资。”
他慢悠悠地补充:“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戒备森严,不好探视。”
“喜欢吗?”陆今安问副驾上的青年。
宋闻的目光平直地看过来:“你什么意思?”
“你不是想换个方式‘还债’吗?”陆今安用下巴朝前方小楼一挑,“你先替陆昊体验体验,正巧,这里据说,也能治你那种……病。”
“陆今安,你想把我关在这里?”
陆今安没有回答,只是用手掌按了一下喇叭。他转回目光,看向前方:“你总得‘还’我点什么,对不对?在这里好好治病,争取宽大处理。”
这时,门房的灯亮了,一个人影走出来,看了看陆今安的车牌号,然后拿出钥匙,插进了大门上那把沉重铁锁的锁孔里。
在刺耳的开锁声音中,宋闻伸手握住了方向盘:“陆今安,你没有权利囚禁我。”
“我是没有权利,”陆今安踩下油门,车子缓缓滑行,“但你的家人有。我只要给你那位好二叔一笔足够让他心动的钱,他就会毫不犹豫地在你的入院同意书上签字的。”
宋闻脸色一僵,他猛然扳动方向盘:“停车。”
车子瞬间偏离了原本的行驶轨迹,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在即将撞上旁边的景观树时,陆今安猛踩刹车,车子险险地停在了树前。
巨大的惯性让两人都向前狠狠一冲,陆今安喘着粗气,蓦地攥住宋闻的衣领,将他拉到身前,满脸都是厉色:“宋闻,在你处心积虑接近我的那一刻起,你就应该想到,你的未来,不一定是在国外阳光明媚的校园里,也有可能,是在这种大门紧锁、不见天日的疗养院中!”
话音一落,那只带着烟疤的手便按下了车门的解锁键。
副驾的车门随即被人从外面拉开。
车外,赫然站着四个穿着白大褂的男女。在深夜中,像等待已久的幽灵。
宋闻应该是愤怒的,是屈辱的,是歇斯底里的。可能这些激烈的情緒确实都曾在他身体里涌动过,但此刻,却最终化作了平静,与……悲伤。
他的目光缓缓从车外那几张陌生的面孔上移开,重新望向近在咫尺的男人:“陆今安,一定要这样吗?”
攥着宋闻衣领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陆今安垂着眼睑,从齿间挤出一声极轻的“嗯”。
随即,他又迅速抬起头,加重了语气:“对,必须这样。”
宋闻静静地看了他几秒,然后抬手,拨开了那只攥着自己衣领的手,那手也好拨,轻轻一挥,便松开了。
“我想抽支烟,行吗?”
陆今安控制着手尖的颤抖,慢慢递了一颗烟过去,宋闻衔在口中,又就着他送来的火苗,点了烟。
他深深吸了一口,声音透过淡青色的烟雾传来,异常稳定:“债,确实得还,我一样一样还吧,今天就先还你一个烟疤。”
说完,他便摘了烟,用拇指和食指掐着,毫不犹豫的向自己的右手手背按了下去。
“不要!……不要,宋闻!”
陆今安脸色骤变,慌忙伸手去挡,手掌用力包裹住宋闻的右手,挡下了灼热的烟头。
他闷哼一声,手指在灼热的温度下微微痉挛。
宋闻慢慢抬起了烟,看着陆今安无名指指根那处新添的疤痕,将烟重新衔回了嘴里,吸了一口,才稳稳地说道:“我诚心要还债,是你不让的。这疤,不管今天烫在了哪里,你的手上还是我的手上,就只当……我还了。”
说完,他将自己的手从陆今安的掌心中抽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再看男人一眼,便从容下车,对车外等候的几个人平静地说道:“走吧。”
最深的夜里,只有宋闻指尖那一点猩红的火光在缓缓移动,直到洋楼上了锁的门再次关上,那一点微弱的红光,才最终被吞没,消失不见。
夜色重新压了上来,副驾的门没关,夜风灌入,陆今安觉冷得刺骨。
手指上的疼痛蔓延了一会儿,然后渐渐变得麻木。陆今安怔怔地看着那处新鲜的伤痕,觉得自己大概是病了,竟然有些留恋刚才那种剧烈的刺痛。
他抬起头,望向那栋四层的白色洋楼,在第三层的西北角,一扇窗户的灯,亮了起来。
白色的纱帘被人从里面拉开,一个清瘦的身影,静静地站在了窗前,隔着遥远的距离和无形的枷锁,望向这边。
陆今安望着那里很久,然后,他拿出了手机,调出相机,放大焦距,将那扇窗和窗后的人影,框在了屏幕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