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给人做辅导的时候,我跟人家说,这个世界不应该是健全中心主义的,不是完全被那些人定义,什么是正常,什么是所谓的残缺,没有必要一定要去靠近他们的样子。那个人做了截肢手术,他的情况不适合穿戴假肢,戴着非常痛,根本不适应,但他一定要做,怎么劝都不行。他说你废话这么多,把腿给我一条。我其实不在乎,但这些感受是你的,我怕你会后悔。”
祝垣没有答话,只是看着隧道。
“选择权在你。”纪河长篇大论了一堆,最后仍然退了回去,“就像你说的那样,无论结果,中间的路已经改变了。”
祝垣没有说话,站在和纪河齐平的位置,用眼睛捕捉着纪河的脸。
神秘力量赐予的短暂体验还在质保期,他仍然能用这双眼睛看清纪河。区别并没有很大,像是朦朦胧胧的一层玻璃罩子被去掉了,每个细节更清晰了一些。
不想对不起任何人的纪河,不想让祝垣不好过的纪河。说着希望祝垣往前走的话,可是眼里全是恐惧。如果再凑近点看,甚至能看到眼睫毛上挂着的冰霜。
这个冰冷的蓝色世界里,只剩下他们俩,被上帝之手弃置在无人之地的荒原之中。孤立无援,只有对方可以交流和依赖。
他想继续这样清晰地看到纪河的脸,而不是慢慢地逐渐失焦,只要走进去就好了,走进去,像所有的科幻电影里一样,他是不会有任何感觉和痛苦的,一眨眼的功夫,就能到达十年后。
而那些痛苦,他只要假装忘记,就可以留给别人去承受。甚至祝垣可以相信,如果把这些告诉父母,让他们来选,他们也是愿意的。
祝垣只是一个普通人,想让自己过得好一点的凡人。凡人总会有这样自私的时刻。
如果面前的诱惑来自魔鬼,那他的选择,恐怕上帝也会原谅。
祝垣又朝隧道看了一眼,缓慢地,挪动了一步。
纪河也察觉到了,将路让开,示意着祝垣走过去。
眼看着祝垣已经被他说服,目的即将达成,祝垣还想再迈出去一步时,纪河却没来由地伸手,攥住了祝垣的手。
祝垣转过头,又看着纪河。
“道个别吧。”纪河说着,却闭上了眼。
再不闭眼睛,他现在这个鼻子都酸了的状况,恐怕有些控制不住泪腺了。
暴露在冷空气里的手,是冰冷且干燥的,被他死死握住,也没有一点反抗的意思,垂下来,任由纪河顺着祝垣的手背,像汲取温暖的小动物一样,钻进冲锋衣的袖子里。
细碎的雪极速融化,那是祝垣的体温。
来自祝垣的,最后的知觉。
“这么舍不得吗?”祝垣轻声说,“那我不走了。”
纪河骤然惊醒。
“不进去了。”祝垣站在他面前,把纪河的手掌反手握住。
如果不是刚才那个瞬间,他便已经真的被魔鬼引诱。但当被纪河拽住时,祝垣的思绪被打断,他又看到了纪河。
还有那些他应该明白的东西。
“为什么?”纪河不知道是什么让祝垣转变想法。
“陷阱没有关系,就像我爸妈他们做生意的时候一样。”祝垣说,“就算知道对方有坑,只要能得到想要的东西,他们也会去做。”
“但对面如果是纯粹的骗子,得到的只有一场庞氏骗局。”
“骗子?”纪河问。
“我们抛开你说的那些神神鬼鬼的东西,什么穿越到未来的时空隧道,什么改变未来,你光看这个,是什么?”祝垣问得没头没脑。
但纪河回答了:“冰。”
“红色很醒目,但是也很诡异。”祝垣说,“或许它想显得突出一点,但看着就瘆人,谁敢进去。”
“现在已经变回蓝色了。”纪河提醒。
“已经晚了。”祝垣说,“但你说得对,抛开一切,它就只是冰。再想一想,一个得了绝症的人,和冰之间,会发生的联系是什么?”
“……我看到过那种新闻。”纪河终于想了起来,“得了癌症的人,选择花几百万美元的高价,用液氮把自己冷冻起来,保持低温。寄希望于哪天医学科技发达了,能治疗他那种病了,就解冻他。”
“这不就是你刚刚告诉我的版本吗?”祝垣说,“只是增加了时空穿越的因素。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变化。如果我现在准备去花几百万美元,把自己冻起来,你会同意吗?”
纪河摇头。
“那种是骗人的,一旦冻上了,其实就已经是死了,按现在的科技水平来说,解冻了也不可能复活,十年后的科技水平也不行。”
“一样的。走进这里面,我不会穿越到任何的未来。”祝垣告诉纪河,“倒是省了点钱,不用给冷冻付费了,找了个免费冰棺。你过十年再来看我,确实长得跟十年前一模一样。”
“不是这样的。”纪河几乎快要和祝垣吵起来,“这个真的可以,我就是穿越回来的,我可以证明……”
冰天雪地里,其实也掏不出什么东西来证明,他可以历数未来哪些明星会发生丑闻,哪些政客死于非命,黄金和A股美股的升跌,但此时此刻,只有一片荒芜。
“不用了。”祝垣按住纪河的肩膀,冰冷的手指擦过纪河的脸,“不用,我相信你。刚刚那些场景,确实也不是这个普通的世界会出现的。我只是觉得,这就是它能施展的全部能量而已。这是我们的一个逻辑误区。”
“误区。”纪河重复道。
“人会陷入这样的陷阱里,假设,你是从未来过来的,从A到B的道路能通行,你就会误认为,从B到A的道路也能走过去。你会无比坚信这一点,毕竟你就是这么过来的。”
“科幻片里特别喜欢这么假设,多正常啊,还有情节,穿过来又穿过去的,可以折腾。”
“所以不该用科幻片来套用吗?”纪河问道。
“还可以看看别的。”祝垣说,“比如有的科学家,像爱因斯坦就不会这么认为。他认为如果有时空穿越的话,只能从未来回到过去,但不能从过去到未来。”
光是用嘴说,有点难以解释,神秘力量也似乎恼羞成怒,把刚刚短暂赋予的听力又剥夺了回去,杂音又开始变大。祝垣索性蹲了下来,在冰面上用手指画画。
“这是一条直线,就当做是时间线,”祝垣指着那一条线,“过去已经发生了,所以是可以观测到的,你从已经发生的未来,跳跃回了那个固定的时间点。”
他在线的起始位置,戳了一下:“这是一个大本营一样的地方,因为非常重要,是你见到我的第一次,非常醒目,所以你回到了那里,改变了很多事情。”
中间的路已经改变了。
“所以……”祝垣的手指,从起点出发,微微向下,画出了另一条路,“现在已经出现了另一个未来了。随着我不断的选择,还会有很多个未来出现。我现在选择跳进去,是一条路,我不进去,又有另一条路。无穷无尽,树林出现了两条路,我一旦走了一条,就不会再知道另一条路是什么样的。未来太多了,是无法观测到的,因为有无数条分支,所以也根本穿越不了。”
比如,在某一个未来里,祝垣一定是受到了诱惑的。
孤独的,没有遇上纪河的祝垣,当冰川的镜面开始诱惑他,他或许就像刚才动心的纪河一样,选择走进去。痛苦笼罩了他,他愿意去相信一个十年后一切都能得救的承诺,从那以后,冰封在了这片地方。
墓碑之下的确是空的,但祝垣真的死了,无法得救。
纪河呆在了原地。
“这可能只是什么能力有限的未知生物,”祝垣颇为怜悯地低头看着,“所以只能吸收和它一样可怜的人的能量,一切绝望的人。诱惑他们献出生命,它才能在这片冰川蛰伏下去。”
“我一定也绝望过。”祝垣说。
冰洞的光,终于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