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羽四岁以前的记忆都很模糊,也不记得什么人,每天只是爸爸妈妈哥哥姨姨地叫,跟在人脚跟后面要抱。
贺思钧的记忆力却很好,他在信里说到了三四岁时早起去纪家找他玩的事。
朋友到了床边,纪羽还能呼呼大睡,最后是被纪律抱起来站了一会才醒的。贺思钧说他第一次见到有人会在床上躺着刷牙,也是从一刻起他认为纪羽是很特别的朋友。
和他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什么啊,都写跑题了。”纪羽哼哼唧唧地回想了一下,他小时候爱赖床又讨厌麻烦的事,刷牙也不好好刷,一说就生气,纪律就把他下巴捏开,一颗一颗给他刷干净。
他干脆躺到床上张开嘴巴露出牙齿,让纪律看得更清楚点,也省力气。
其他小孩可能确实没有他聪明又会审时度势吧,贺思钧那时候也小呢,看到这场面肯定很崇拜他。
「以前我没有察觉到,我们一起度过了很多年。」
纪羽从不知道贺思钧还记得这些小事。
比如纪羽先他一步上幼儿园,很是自豪的同时也怕他错过什么,把所有新奇的东西都藏了一份在口袋,攒到见面时展示给他看。
比如小学时因为贺思钧骑车摔伤了腿,家里的氛围异常紧张,纪羽每天都来看他,觉得他很可怜,总摸一摸他的腿就掉眼泪。
比如纪羽有次离家出走找他接应,过了很久都没从家里出来,贺思钧翻墙爬楼到他房间里,发现所有的行李箱都被装得满满当当,纪羽还问他,怎么办,他的东西太多了,他什么都不想给纪律留下。
比如他们坐车去看海,因为半路太饿在景区吃饭被宰而不够回家的路费。
纪羽也逐渐回想起那些往事。
纪羽小心翼翼攒起来的宝物很多是吃不完的零食,已经变质腐烂,却差点被贺思钧吃进肚子里。
去探望贺思钧的时候,纪羽总是很害怕,因为贺泰安也会在,他看到贺泰安空荡荡的裤管,怕贺思钧从此也会变得古怪又可怜。
而纪羽离家出走的规划没有一次成功,纪律总会在他即将离开时出现,问他要做什么。离家出走该是件让人措手不及的事,拿来做威胁就显得幼稚,因此纪羽每次都会说,是贺思钧在帮他整理房间。后来确实都是贺思钧把那些行李放回原位。
大海和江和湖在纪羽看来没什么不同,只记得景区的物价最特别,出了店门他们只剩下一趟公交的钱,贺思钧背着他走了很远一段路到中转站。
纪羽难得起了一点羞愧之心,但顷刻间就荡然无存。
贺思钧不是记忆很好吗,他记得这么清楚,明明就是乐在其中,哪里是受了逼迫的样子?
纪羽倒觉得,他越是折磨贺思钧,贺思钧反倒越喜欢。不然,为什么偏偏是在他们关系前所未有恶劣的时期,贺思钧会说出那句喜欢呢?
像是印证纪羽的猜想,贺思钧在信里写道:
「我想,其实你并不惊讶我会向你坦白,因为你知道,我截至目前的人生大半时间都被你占据,我知道你的所有,了解你的秘密,我看过你所有阶段的模样,如果我不爱上你还会爱上谁?」
纸面横生一道扭曲的压痕,纪羽像被火燎过手指,将信用力地丢到桌面。
贺思钧猜对了。
纵然纪羽心里划过再多念头,他也不为贺思钧喜欢他这件事震惊或反感。
他甚至为此洋洋得意。
他和贺思钧互相看着彼此长大,记忆里点点滴滴都有着对方的身影,从跌跌撞撞到现在,除了父母亲人,谁都不能越过这份不断积累的感情。
爱情再声势浩大地来临,也该有个落脚点,如果注定要爱上一个人,为什么不是身边最亲近的那个?
所有喜欢的评判,都在一个个堆叠的瞬间以纪羽为标准划定了最高分。
贺思钧是在和纪羽相处的时间里,选择了他自己。
纪羽当然要被喜欢,当然要受到独一份的看重,他必须拥有贺思钧感情的优先权,这才足够公平。
那点积压的懊丧和焦灼被不断跃动的畅快冲刷,连着后颈肩背酥酥麻麻地发软。
纪羽喜欢贺思钧向他坦诚,他像是终于握到了把控事态走向的缰绳,终于能把双手攥紧,抬起胸膛。
「同时,我知道你一定会拒绝我。你看出了我对承风的轻视,两个月里,你都不肯见我,我看到我的名字在你病房访客的黑名单上,你在提醒我做错了事,但我没有承认。」
消遣、游戏、刺激的爱好,是贺思钧对乐队的判定。它夺去了纪羽过多的注意力,让纪羽付出了超出限度的精力,也超出了贺思钧的容忍程度,因此他必须替纪羽悬崖勒马。
他在许多事上越过纪羽做了决定,除了在乎与保护,更隐晦的情绪被掩藏,或许连他自己都没能发觉,却引导着他走向事与愿违的方向。
「我不想和你分道扬镳,不想你因为我的决定承担后果,也不想你真的永远不原谅我。你可不可以告诉我,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不讨厌我?如果我从今往后,只听你的话,你会再高兴起来吗?纪羽,请你不要放弃我。」
这也算是情书吗,纪羽扫了一眼被拆下的信封,有些好笑。
他把读完的信纸拿在手里,纸背凸起的弧度硌着指腹,贺思钧下笔真重,一笔一划都像刻上去的,看着这一页端正又毫无美感的字迹,好像就看见了贺思钧在他面前,用滞涩的语调问他:“纪羽,你要放弃我吗?”
纪羽从不认为贺思钧对他来说多么重要,玩闹说笑和谁不都一样吗,只不过和贺思钧相处没什么负担,不用想太多罢了。
贺思钧是个太简单的人,纪羽不用猜他的心思,只管自己高兴就好。他觉得好,贺思钧也就认为好。
但又是什么时候他和贺思钧产生分歧了呢,是他把想法暴露得太彻底,而贺思钧却学会了隐藏心思的某一时刻?
对某事某物投入过多的关心,往往会忽视近在咫尺的异样,纪羽也不得不承认,在决赛之前,他连续一周疲倦乏力,关节胀痛,他用期待的喜悦盖过了隐忍的不适。
他确实害怕了,所以前一晚他几乎没有睡着。贺思钧消息发来的那一刻他才松了一口气,从床上坐起。
就算被发现,贺思钧也会替他安排好的,贺思钧会帮他的。
他把一切寄托在贺思钧身上,希望贺思钧替他承担他的后果。
他没能藏好,贺思钧也不肯听他的,软弱的私欲,不止他一个人有。
但现在贺思钧却说,要听他的话。
这是他为自己扎好捆带,为纪羽设下的圈套吗?
毕竟除了贺思钧自己,谁能保证贺思钧会对纪羽唯命是听,把纪羽当做他的自我去服从,去珍视呢?
纪羽当然希望有人爱他,但绝不能越过他,贺思钧在接受考验前就已经大大地落败过一回,他失去了所有优势,所以他生硬地讨好,不懂婉转、直白地抛出仅有的筹码,希望纪羽念在旧情的份上,再施舍他机会,不要像试图砸碎那把珍爱的贝斯那样丢弃他。
所以贺思钧问他,他有多少次被拒绝的机会?
哪怕是拒绝,积攒着,也会成为希望。
拐进院子的车摁响了喇叭,一只野猫被吓得惊慌失措,蹿了出去,纪羽也被吓到抬起了头,发丝慢了半拍柔软地坠下。
贺思钧真是可恶。
他哪有一次把他驱赶成功,明明贺思钧是获胜的一方,却还在向他摇尾乞怜。
喜欢果然是恐怖的东西,会情愿削去自己原本的面目,来讨他的欢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