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徕冲他点头,季风廷慢半拍地站起来,喊他:“谈导。”
“怎么样了?”谈文耀晃着烟盒,“咱现在是再走一遍,还是休息一下直接开始?”
江徕说:“我都可以。”
季风廷答:“听导演安排。”
“行,”谈文耀没多犹豫,转身安排机位,“那就直接开始吧。”
灯光就位、布景就位、摄像师就位。
谈文耀坐到监视器前,张副导拿着喇叭,照着通告表喊,各部门注意了,今天两场戏,孔小雨和邢凯第一次正式接触,对彼此印象还没有太大改观。
此时就等演员就位。江徕要去对面房间,途径季风廷,他停下脚步,众人视线追随着他,落在季风廷身上,扩音器滋啦的余音还在回荡。
“其实以前有人传授过我一个真正的秘诀。季老师。”
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开口,声音不高不低,不紧不慢。没温度。他甚至没有偏头乜一眼季风廷。
他说:“别看他的眼珠,看他的睫毛吧。”
第12章 沉默的人
傍晚时分,孔小雨打开家门。步子如果迈得大,他和邢凯的两扇门之间,只隔三步半。他走过去,抬手、敲门,斜靠到墙壁上等待。
隔着木头门板,他听到里屋的脚步声,很轻。动静在门后停了好一会儿,铁锁才被打开。门缝泄出小片灯光,孔小雨一歪头,晃晃手指,算是对着里面的人打了个招呼。
“干什么?”邢凯问他,身体半掩在门板后。可能并没想到孔小雨会突然上门来,又或许是因为背光,他脸色很沉,在昏暗中显得有些可怕。
孔小雨看着他,似乎对邢凯的态度毫无察觉,目光静静的。
“昨天的话当我没说过。”几秒后,他站直身体,从阴影里走出来,抱着手臂,说,“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总要认识一下。”
邢凯不响。一定是洗过澡,他换了整套的衣服,穿着背心,浑身都是硫磺香皂的味道。他房间灯光很暗,是冷调的黄色。他身形高大,手握住门把,手臂上鼓起的肌肉蓬勃。
其实这里镜头并没有对着邢凯,也没有移动,而是直对着孔小雨的脸,是个特写。一切孔小雨的感知,都通过光线映在他目光之上。他的视线就这样在邢凯身上不经心地掠了个来回,而后他忽然笑了一下。
“来吧。”孔小雨向前探手,抓住他的手腕,作势要将他拉出来。
邢凯不被撼动分毫,手腕一转,反将孔小雨往回拽个趔趄。孔小雨差点扑到他怀里,抬头看,邢凯盯着他,“松手。”语气并不好。
孔小雨愣了愣,站直身体,放手了。又是笑,随心所欲地点头:“不来就不来嘛。”
他揣着兜往后退了两步。邢凯正要关门,空气中传来一点金属的碰撞声,孔小雨直直看着他,等他望过来,出人意料地再度抬起手,摊开手掌。
他掌心静静躺着两枚银色的读卡器。
“这条不错!”场记板一响,张副导探出脑袋赞了声,“风廷今天状态挺好啊!”
对讲机里滋啦两声,紧跟着是谈文耀的声音:“行了,这条过了,抓紧时间,各单位准备转场。”
季风廷沉默着,最后进屋,靠近门口的位置,妆发老师替他整理。这场戏保了两条,拍完时太阳刚好沉没下去,屋里的灯打开,都经过剧组精心布置,氛围被烘托得粘稠又晦暗。
他下意识抬头望了眼房顶,天花板中央,用电线悬着一颗瓦数不大的灯泡,几粒小虫打着旋儿飞舞,灯罩是绿色的,被灰尘扑满,接头处生出褐红的铁锈。
当然了,当然了,谈文耀的剧组,即使是在很难有人注意到的细节上,也绝对一丝不苟。季风廷了解,底层人物居住的地方条件都不好,照明工具调到最高档也是昏暗。只需要满足正常工作,有光,差不多能看清。
“下面这场戏自由度可以再高一点。”谈文耀喝了口水,看向季风廷,又说,“孔小雨也可以表现得再精准一点,你要时而专注,时而游离,再找找感觉。大家休息十分钟,准备准备吧。”
季风廷找了个小马扎在门边坐下,他待会儿要在江徕后面进屋。可能是夜晚的缘故,片场很安静,工作人员交流也都放低了声音。江徕一个人靠在孔小雨的小沙发上,仰头看着那盏灯,不知想些什么,灯光轻轻笼罩住他,些微尘粒在光线中沉浮。
从季风廷这个角度看过去,只看得到一点江徕的侧脸,所以认知模糊,心中浮起他或许是在思念的想象。
十分钟后,拍摄继续。
两个人进了屋,孔小雨带上房门,既不邀请邢凯坐,也没有招呼他喝茶,边往床边走,边脱自己的上衣,随手往床尾扔。邢凯就站在房间中央,像一棵格格不入的大树,没表情地注视他。
其实孔小雨这个人性格和季风廷不大像,甚至说两相径庭。最开始接触时,季风廷总结说,孔小雨很简单,可对他深入了解之后,他检讨自己的断言。
孔小雨是一个流浪的,随便的,玩世的,挣命的,飘荡在风里的人。
拿起和放下对他来说简单如吃饭喝水,季风廷迈每一个脚步却都要思索再三。就像他可以在新鲜认识的某某前莫名其妙而无所顾忌地脱掉衣服,季风廷永远不能。幸运的是,季风廷演戏,体验活成他。
“然后呢。”邢凯问。
孔小雨抓过桌上的药袋,抛给他,又探到桌下,拖出一把木椅,反着跨坐上去。他的肩后有伤,擦伤、撞伤,皮肤发红,肿成一大片。天气炎热,伤口多半发炎了,乍看上去很是吓人。
邢凯走过去,站到他背后,视线落在那些伤痕上。
孔小雨垂着眼睛,环着椅背,下巴抵在手背上,说:“你知不知道,人是不能背对野兽的。”
邢凯没有说话,他真是一个沉默的人。像杀手。孔小雨想。
接着是一个很近的长镜头。灯光洒得漂亮,少明多暗,画面中冒着黏腻的热气,阴影笼罩住两个人的脸庞,只看到孔小雨后背的曲线,男人的背,像日暮时分的山峦。他的皮肤很有光泽,那是汗,细细的,薄薄的。
和上一场戏不同,这时候镜头却在代替邢凯的目光,暧昧而丰富的暗示从光影变换中流露出来。顿了几秒钟,邢凯开始拿手指给他上药,手掌的影子在孔小雨皮肤上游移,如同另一种意义的抚摸。
其实药膏抹到伤口上很疼,但半分钟时间,孔小雨没发一声。夜比人独处时更安静。
下半场戏,重新调整机位,对着孔小雨的洗手间,邢凯站过去,地方显得更局促。
“哗——”是水流突然急速打在台盆的声音。台盆很浅,水花全都溅得老远,邢凯不躲不避,背对着孔小雨,低头仔细地洗着手。
洗手台上有个锈迹斑斑的置物架,很狭窄,放着被人五马分尸的理发器。
怪的是,这么长的时间,孔小雨也不说话,他还是那么反坐在椅子上,晾着背,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手里的东西。他不时会看邢凯,或者他一直在看邢凯,额发与阴影遮住他的眼睛,他到底在看什么,镜头之外谁也弄不清。
洗完手,邢凯边擦手边朝孔小雨走。两个人四目对上。
孔小雨抬头,在镜头中露出一张百无聊赖的脸,而邢凯垂视着他,伸出手,手心向上,手指微微蜷曲。他勾了勾食指,意思是“够了,东西还给我。”这样子不俗,还竟然很帅气。
“这么宝贝。”孔小雨晃了晃那东西,“犯罪证据?”
邢凯不回答。孔小雨看了他几秒,像是觉得没意思,拎着读卡器,到他手掌上方十公分的高度,轻轻松手。而后孔小雨端着下巴看他。
他料想,邢凯拿到东西一定会跟他翻脸,哪知道邢凯动也没动,而是掂了掂手里的东西,放回被孔小雨摸过的裤兜。紧接着,他看向孔小雨,似是讥讽,似是据实,讲一句陈述,说:“手艺不错。”
孔小雨撑着脑袋,漫不经心乜向他:“下次来,我教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