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因为谈文耀胆大,敢写、敢拍,他镜头下的角色、故事,争议性比他自己多得多。谈文耀的学生,青出于蓝。
季风廷忽然问他:“谈导,现在采用的这本戏,是他改过的么?”
谈文耀不置可否,他只说:“我们要遵守游戏规则。”
他吸完最后一口烟,把烟头塞进烟灰缸,靠回沙发,目光下垂,又过了会儿,意兴索然地笑了下,说,“男人的爱情戏,我从来没拍过。”
听到这话,季风廷很是愣了一下,他预感这话后面还有很多可说,可谈文耀却没再继续说下去,似乎只是醉酒后随口一提。
片尾曲结束,房间陷入幽黑,季风廷正欲开口,忽然有脚步声响起来,像有人在上楼梯——音响里传来的。他抬头看向荧幕,黑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然后是开锁声、门板合页声。“噔”一下,画面忽然亮了,钥匙被扔在柜子上,再是一只手,一只青筋漂亮的、有力道的的手。
紧跟着,一个经典的摇镜,人物背影入画。
季风廷好意外——意外自己会这么早就见到自己第一场戏的粗剪——但他很快就要意识到,他错了。
江徕的侧脸出现在画面一侧。季风廷还从没有在这么大的荧幕上看过他。他几乎屏住呼吸盯着,江徕低着头,睫毛垂下来,阳光星星点点,缀在他高挺鼻梁,他身后的床上有半只脚踝,很白很细,微微往里缩着。
是近景,镜头没有动,也没有剪切,连道具都不怎么入画,一直拍他,一直拍他,从往水杯注水的声音响起来,到江徕仰起头喝水,再到剩下半杯时他停下来,转过头去,问床上的人要不要喝。
季风廷盯着荧幕,用一种长达三千天的期待。
几秒后,江徕动了,身影有一刹那完全挡住镜头,然后阳光倾注整幅画面,孔小雨出现在阳光里面。
——不是季风廷。
那是钟晨的脸。
那一瞬间吧,季风廷完全无法形容自己的感受。像人突然被卷进一场大火或是大浪,他无法做出即时的反应,睁着眼睛,愣愣盯着前方,看到钟晨接过江徕喝过的水杯,边瞄江徕边喝起水,看到他俩对话,戏一点点演下去。
“哒”的一声,谈文耀又点燃一支烟,季风廷转过头,见他彻底又陷在沙发里,好像明知道不该任由这段视频继续自动播放下去,但他根本懒得理。
“钟晨。”谈文耀望着天花板隐绰的光影,似乎在自言自语,“他演过我的电影。”
季风廷知道。他当然知道。
“好多年以前了。”谈文耀说。
七年前,快八年了。
“你看过那部戏?”
其实没有。但季风廷很清楚剧情,他记得那部戏叫《第八天》。
谈文耀说:“那个本子是我大学时写的,一直没拍,拖了好多年。没人投钱,也找不到合适的演员。”
钟晨很合适的,他饰演剧中孤儿院留下来的最后一个孤儿,后来这部戏拿到了最佳导演,钟晨凭借这个角色拿到最佳新人,自此一炮而红。
“其实我在哪里见过你,”过了会儿,像真的喝醉了,谈文耀懒洋洋的,又陷入自言自语,“是不是?想不起来了。”
季风廷笑着,没有回答这句话。
谈文耀的音响太棒了,声道均衡、透明度好、立体度佳,江徕和钟晨就像直接在他耳边呼吸一样。他还能从中分辨出来两人在慢慢靠近,呼吸的交缠竟然也有声音。幽静密闭的空间里,暧昧的动静被放大无数倍。
季风廷很想看看——于是他让自己这么做了。
与此同时,一点黏腻的、潮湿的声音响起。屏幕上播映着特写,非常清晰,季风廷盯着两人,唇瓣相贴时,一束光恰好落在他们脸上,流转出几许朦胧的晃动的光晕,故此,整幅画面都变样了。
季风廷想。变得那样和谐,那样美丽,那样安静。
第14章 我不会接这样的戏
和孔小雨所租住的房间很像,季风廷从前住过好几年的那套出租屋,客厅里也只有一扇不太大的对开窗,采光和通风都不怎么样。
那时候,江徕每每抽烟都要去到窗边,半边身体探出去,靠在那里看街景。
他们住小套一,三楼。三楼其实就是顶楼。西薮巷并着旁边几条巷子,那一大片区域,大多都是当地居民的自建房,每栋楼房的造型不一,高矮也不一。楼栋之间挨得紧,私拉电线的也很多,偏偏路两旁还紧巴巴地种了许多行道树,所以街道看上去十分狭窄、杂乱。
即便如此,这里的人气依旧旺盛。在影视城周围三公里范围内,交通省事、生活方便、最重要的是租金便宜——这样的地方,只有西薮巷。因此久而久之,这里就成了规模不小的群演聚居地,居民越多,饭馆酒馆也越开越多,一到晚上,演员下工,这一片就极为热闹。
季风廷家对面就是一个小酒馆,酒馆老板姓关,从前也是群演,性格豪迈,人缘不错,就是演戏实在没什么天赋,演员做了许多年也没能做出头,于是干脆转行卖起了酒。据他介绍,他家装修都是请过某位知名导演指点,真或不真季风廷不得而知,总之那股文艺范儿乍一看上去,倒确实是唬人。
时常有人在那里弹吉他唱歌,季风廷偶尔也会去照顾生意坐一坐,看一批又一批跟他一样的追梦人来来去去,这时候老关就在旁边为他介绍,哪个在哪个组里做过特约演员,哪个刚出来闯一身的风发意气,哪个混了多少年见出名遥遥无望又落下一身伤病,最终还是决定打道回府另起炉灶。
后来江徕在他家住下了。或许因为江徕成日都摆着一张冷脸,又可能是天生就不对付,老关在店里养的大黄狗每每见到他都咆哮不止,所以更多时候,他们就在楼上听歌。
江徕抽烟,季风廷就靠到窗的另一边。夏夜的风从街上吹过,裹走簌簌的树叶声,空气里能嗅见带着热度的潮气,吉他声适时扬起来,他们唱《白鸽》,唱《理想》,唱《海阔天空》,唱踌躇满志的迷途和拥塞喧嚷的人潮,唱不得意、不服输、不甘心。
这种时候,西薮巷仿佛成为了一个从生活罅隙处生长出的、飘着自由歌声的国度,无数怀揣梦想的人得以在此时此地放松呼吸,他们将心装进酒精的泡沫里,音乐像风,像翅膀,于是那颗心随着泡沫,醉醺醺地飘啊飘啊,飘得比天还高。
季风廷也会跟着哼几句,江徕不说话,就盯着晚风中燃烧的烟,静静地听。
醉鬼们东倒西歪地从酒馆出来,在街上大叫——我一定会爆红,我明天就当影帝,我要跟女神拍吻戏。
季风廷听得笑了,他说起他的某次经历——在一部大型古装连续剧里演士兵。男女主有好多吻戏,成婚时要吻,离别时要吻, 吻戏最重的一场是两人在疆场重逢,饰演将军的男主终于从反派处救出女主,可惜女主身负重伤已是弥留之际。
那时候江徕入行有一阵时间了,很有经验地问季风廷,那场戏拍了多长时间。
季风廷趴在窗边,下巴搁在手臂上,说也没多久,两三个小时而已。他运气好,抢到一个死尸的位置,只需要忍受发套铠甲的闷热和鼻尖泥水的腥臭,趴在远处一动不动就好。男女主顶着烈日,带着准确的情绪,缠绵、凄切,一遍又一遍地吻,他说,当时他一边偷偷看他们拍戏,一边心想,再这么拍下去,两位老师会不会从此就要对吻戏有阴影。
江徕冷酷地评价:“要有阴影以后又该怎么拍戏。”
“是啊,即使有也要克服掉,”季风廷回答,“演主角嘛,总要拍吻戏。”
他转头看江徕。微风中,江徕发丝轻轻在动,露出他倜然的眉眼,夜色令他更使人着迷。季风廷见过许多帅气的明星,对比起来,江徕的相貌可以算是其中佼佼,光是这样一张脸,便注定了他不是池中之物,龙套必然跑不了几天,红是指日可待的事情。
季风廷笑着说:“没关系。”他十分善解人意,“以后只要碰上你的吻戏,我不看就好了。”他又补充,“床戏也是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