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季风廷那时候,毕竟只拥有可怜的二十二年人生经历。他还太年轻。
放在桌上的手机发出频密的震动,像报喜鸟一样欢快地啄动福星的衡门。两人视线都移到那部手机上。那是季风廷的手机,屏幕上的来电显示,写着他经纪人的名字。
如果不是大好事,这位几年都懒得过问季风廷一句的经纪人,绝不会亲自给季风廷打来电话。
在季风廷拿起手机之前,他已经有了十成的预感。
左慧开口说:“不方便的话,我回避一下。”
季风廷没有说话,却在左慧即将准备起身之前,接通电话,打开免提。
左慧诧异地顿住动作,看向他。
季风廷吗?有个天大的好消息!《第八天》剧组刚才通知我,你的试镜过了,小豆芽这个角色是你的了!你这运气可真不得了啊,我说你现在在哪儿呢?公司这边想给你来个突击培训,免得你到时候……
拿手机的手移开一点距离,季风廷直直对上左慧的视线,他神情变得好淡漠,仿佛电话那头不是通知万年板凳队员终于有上场机会的喜讯,而只是无关人员一段喋喋不休的废话。
得不到季风廷回应,电话那头“喂”个不停,左慧两条美丽的眉毛疑惑地拧起来。她曾经是季风廷最喜欢的女演员,薄薄的双眼皮、秀气的鼻梁、饱满的唇珠,那副带愁绪的冷冷长相,做起疑惑的表情也别有风情。
少年时光梦一样消散在季风廷眼前,从回忆往现实中聚焦的点位,也是由左慧的双眼逐渐拉远,这一次她面对面地凝视着季风廷。
季风廷就这么跟她四目相接,半晌后,对电话里的人平静地说:“帮我拒掉吧。”
有那么几秒钟的万籁俱寂,紧接着电话里传来不可置信的骂喊声。季风廷注意力并不完全在这通电话上,等到那头有了空档,他便耐心地、郑重地,再次对经纪人重复:“对不起,劳烦你们为我操心。帮我拒掉吧。”说完他没有犹豫,挂掉电话,关掉手机。
再看向左慧,左慧也露出来不可置信的表情。
季风廷说:“左老师,你听到了,这就是我的回答。”
说这番话时,他心中居然生起一种隐秘的快意。
左慧眉头没有舒展开,她摇头,显然并不赞许季风廷莽撞的决定,可事已至此,却也无法再劝说更多,千言万语,最后只道:“我会为你争取三天的时间,风廷,你如果后悔,还来得及。”
季风廷没说话,站起身,低头拍拍衣角,欲要朝外走,忽然顿住脚步,垂眸看着左慧。
“左老师,我想问您一个问题。”他说,“如果保留您所有的记忆,让时间倒流,回到您还没有做演员的时候。您还会做出和原来相同的选择吗?”
左慧愣住了,她意外地抬起头,双唇微启,却长久没有言语。
季风廷没有等来她的回答,于是摇摇头:“您看,聊了这么久,您连自己都无法说服,别说是我。”他顿一顿,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更别说是江徕了。”
说完,他对左慧礼貌颔首,转身,如同江徕在机场大步迈向锦绣前程,他也那么一副潇洒样,阔步走向他人生混沌茫昧的归处。
无脚鸟从此开始飞翔了。
第54章 季风廷终于两手空空
用一支烟的时间,季风廷将当年他与左慧的谈话,言简意赅地重述给江徕。
回忆的同时,其实自己也在反思。这么多年来他一直用劝解丁弘那套说辞劝解自己——左慧占尽先机,率先提出用《第八天》换取季风廷的合作,而公司的电话恰在此时打来,无论这一次试镜结果是不是左慧主导,季风廷都不能够毫无心理负担地应承下来。
如今再回过头看,季风廷当时之所以认为自己走入绝境,不过是被失望和愤怒冲昏了头脑,一听到左慧笃定断言他与江徕的感情绝不拥有长寿,又冠冕堂皇地劝他用这段感情的余热换取未来坦途,满腔热血就烧起来,才会以一个利落却欠考虑的回击,维护他摇摇欲坠的自尊心。
但凡他冷静一点,头脑不被男人所谓的“尊严观”左右,而是仔细思考、权衡利弊、多寻帮手,他也就完全能辨别出,左慧很有可能是面对江徕的顽固态度早已黔驴技穷,才找上季风廷,出此下策。可是就算江徕无论如何都不愿遵循家中安排,作为母亲,她难道还会为了阻挠自己的孩子而机关算尽不择手段吗?
而季风廷若是不那么决绝,不坚持着那副宁可清贫自乐、不作浊富多忧的态度,事情未免不会有转机,后面那一系列的连锁反应,也就不会发生。若是左慧真如她所说那样对季风廷用上强硬手段,再坏能坏到哪里去,季风廷得到的,也不过是与现在相同的结局。
他也不是没有过后悔的瞬间。
左慧说给他三天时间考虑,那三天时间,季风廷隔绝与外界的一切联系,打着探班的名义,匆忙赶到《茉莉姐姐》的拍摄现场,除了是被对江徕的极度思念驱使,是不是还是一种求证——想要见到江徕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时那鲜活明亮的样子,以此来说服自己,季风廷做出的选择没有错误,不必遗憾,别说回头。
故事就停在这里。
道德本身的崇高在于它的沉默性,一旦被拿来证明自己,内核的纯粹便就此解构。
这下,季风廷终于两手空空。
他看向江徕,江徕却垂着头,并没有说话,整个人陷入一片乌云般的寂然之中。
事态狼藉一片,就像眼前狼藉的饭桌。明明该懊恼、该怅然,不知为何,季风廷却感到轻松和平静,仿佛积压心中多年的大石总算掉进了水中,也看清原来自己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
安静了半分钟,他站起身,脚步朝向门口。就在他经过江徕身边时,江徕忽然伸手攥住他的手腕,声音沉得沙哑:“去哪里?”
季风廷低头看向他。顶灯打在江徕身后,他侧脸背着光,头仍然微垂着,看不大清表情,那模糊的脸色如同鬼魅一样阴郁。
“我去倒水。”季风廷轻声说,“我们喝点茶好吗?”
江徕没有立即松开,缠困住季风廷的那只手力度反而越来越大,像一条绞杀猎物的蟒蛇,身躯越裹越紧。
季风廷当然感觉到疼,腕骨快要被江徕捏碎,可他一声不吭。
他想——他知道——他自己是一吐为快若释重负了,可对从头到尾都全不知情的江徕来说,今晚这场坦白显然是来自季风廷单方面的倾轧,是一场极不公平的情感暴力。
季风廷默默地看着江徕,从大厅外隐约传来的人声仿佛逐渐远去,屋子里面好空荡,好安静。
他们相爱,在一个夏天,大家囊空如洗寂寂无名,却是鲜活生动的个体。那个夏天,有被电风扇叶搅成一团的潮气和热气,有肢体碰触初尝禁果时,交融的汗水与黏腻的呼吸,有在狭窄空间中游荡、回转的絮絮爱语。
他们重逢,也在一个夏天,星霜荏苒、风流云散。这个夏天,境遇并不趋同的两人再相对,中间始终只有苍白、冰冷和沉默。
好长一段时间,江徕终于开口,“我的事情你都知道,”他放开手,过了会儿,又说,“你的事情,我什么都不知道。”
江徕的声音很低、很轻,后面一句近乎是气音,本来都很难听清的,可是落到季风廷耳朵里面,却有了雨水一般的重量。
霎时间,季风廷感到难以呼吸,好像江徕深深留下的指痕不在他的手腕上,而在他的脖颈间。如同左慧所言,江徕从来就是那么志气满满、骄傲满满的一个人,这一刻,却居然在季风廷面前流露出消沉的情绪。
“季风廷,”江徕说,“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季风廷垂下手,站不稳似的,往后退了两步,靠在桌沿上。
“就当我妈说的一切都成立,季风廷,你凭什么觉得我不会为了你放弃一切,而你自己却做了你推断我绝不会做的事情。”江徕抬头看着季风廷,“因为你在感情里面,要比我更高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