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莓夜(78)

2025-12-16 评论

  很多人掩饰自己的负面情绪,用愤怒、讽刺、或是平静,季风廷擅长用笑容。可其实他也不是什么委屈都咽得下,也会生气会急躁会想发疯大叫,只是人逐渐长大,总要慢慢明白一种生存智慧,想站起来,站得住脚,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就必须让时间将棱角打磨平整,至少展现给大家看的那面,是耐心、平和、厚脸皮、什么都不怕。

  “坐吧。”谈文耀叹了口气,“杵在那儿干什么。”

  季风廷坐到他对面的沙发上,几秒后,低声说:“谈导,实话说,我怕您生气。”

  谈文耀重重哼笑一声:“生气……我当然生气。季风廷,我不问你当年为什么要弃演,我只问你,知不知道筹备一部好片子,需要付出多少人力物力?”

  季风廷声音和脸色都是轻而柔和的,像初春的一阵软风,承认错误的时候也是这样,在并非触及利益底线的问题上,他总是可以让人轻易地原谅他。他说谈导我知道的,任何理由都不足以用作解释我浪费大家精力的行为,又极为抱歉地讲不知今晚说过第几次的“对不起”。

  谈文耀又沉默下去,很长时间不说话。隔了这么多年,追究、责备、剖白都不再具备它本身应有的效用,就像电影已经制作完成、上映、被无数观众将故事铭刻在心,再去增删角色、修改剧情,也无法动摇人们心中对这部影片的既有印象。

  或许是这个原因,所以谈文耀再开口,便没有责备季风廷的口气,言语间只是显得惘然若失:“《第八天》是我刚上大学时写的第一个剧本。”他很缓慢地对季风廷说,“很多年了,一直想拍,最开始是老师们来劝,后来,又是朋友、合作伙伴。我那时候性子很冲,大家越是阻拦,我越是逆反,但又怕完成得不好,于是转头拍了不少比《第八天》更露骨的题材,在这圈子里沉沉浮浮几十年,一直到八年前,才终于下定决心,启动这个项目。”

  季风廷不知道这部戏背后还有这样的故事,当年《第八天》上映,的确是掀起了不小的舆论风波,但拿奖之后,最终还是往好的方向去了。那么多场幕后采访,谈文耀并没有透露过一点有关剧本创作的渊源。

  推断时间,《第八天》剧本至少是在三十年前写就,沉淀无数的日夜才终于筹备拍摄,说明这部戏在谈文耀心中不啻于白月光的存在,是一颗封存着如火青春的琥珀。

  谈文耀说:“光是成年小豆芽这个角色,我看了至少几千个演员的casting,才定下的你。”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后面临到签约,季风廷人间消失,再找演员,他们费了很大力气,挑到钟晨也只能说勉勉强强。拍出来的效果,在谈文耀看来并不完美,而这点不完美,对他来说是人生中的大遗憾。

  季风廷垂眸不语,即使他现在完全可以表现出歉疚、愧赧、忏悔,对谈文耀多番表忠心,可事实上时间倒退,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还是会做与原来相同的选择。在这件事上他不想巧言令色,所以无话可说。

  中央空调送着冷风,屋子里弥漫一种阴沉的气闷。谈文耀点起一支烟,隔了会儿,忽然转换话题,问季风廷,既然弃演,你现在为什么又选择继续拍戏?

  换做十年前的季风廷,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回答,因为梦想,因为渴望,而现在的他愣了下,摇摇头,只是说,为了填补一点遗憾吧。

  谈文耀并未追问,沉吟许久,不知道在宽慰谁,近似自言自语地讲:“一部影片成为经典,天时、地利、人和,还有机缘,都缺一不可。要写一个刚好的故事,走在刚好的文娱历史进程,迎合刚好的社会舆论,要每一个参演艺人,处在演艺生涯中最刚好的时候。可这些条件,总都强求不得啊。”

  停了停,谈文耀冲季风廷挥挥手,打发他走,“行了,其他也没什么好说,你回去吧。”他脸上露出来浓重的倦意,最后说,“风廷,当年我就当你没有准备好。希望这部戏,会是你的最刚好。”

  不知道是张副导的劝解起了作用,还是眼看戏将杀青,谈文耀压下脾气不想节外生枝。这天晚上,谈文耀虽不愿意跟季风廷多聊,话里话外对他却还是多有包容,让季风廷竟然将这一关轻松过去。

  后来几天时间,雨一直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因为剩下的都是外景戏,拍摄计划一延再延。老关家里有事,没等到季风廷杀青,跟他吃了顿饭,第三天匆匆赶了回去。

  孔小雨独自回到别墅的戏,是在阵雨停歇时见缝插针抢拍的。

  在孔小雨用邢凯留给他那把钥匙顺利打开别墅大门,见到满园强壮茂盛的月季树,而宅中落满灰尘只静待他这个主人入住时,胸中涌现的,不是夙愿终成的满足和释然,而是在得到木匣之际,明白当年丢弃珠玉的自己有多愚蠢的嗟叹。

  但孔小雨和季风廷还有这样一点相似之处,那就是每每自省之后,总能精准总结出自己不足之处,承认错漏,可是不留悔意、极少回头。

  杀青那天,好不容易放晴,太阳晒干积水的地面,空气中飘散着灼热的湿气,季风廷嗅见这味道,总有些心神不宁。

  可能是谈文耀刻意安排,直到开机,他都没有见到江徕,他扮作重回故里的孔小雨,插着兜,沿着当年他与邢凯走过的线路,慢悠悠逛着,杀时间,可这城市发展日新月异,一早就不是他认识的模样。

  孔小雨随意选择方向,不知觉中,拐进一片被规划局遗忘的老街区。这条街跟当年他被顾修伟撞到的那条非常像,双向单车道,街两边是高大茂密的梧桐,阳光从树叶缝隙间洒下来,落了稀疏的光斑。

  行走在这条街上,连季风廷都感到恍然,冥冥中似有感应,忽一转眼,见到一个高大熟悉的身形出现在街对面、行人中间。

  如同被命运的回响震荡神志,眼前一切变得混沌模糊。季风廷静了静,他想要分辨清楚,一脚踩下人行道,恍惚之间,听不见急促而刺耳的鸣笛,同时同分,对面的人却因为这声音抬起头、望过来。

  季风廷顿住脚步。

  有几个司机下车,指着他破口大骂,像是说他“瞎眼”“不要命”。

  季风廷眨眨眼睛,世间万物的声音由朦胧到清晰,跟随那个人面孔一点一点鲜明起来的速率,涌进他的耳道。

  两人隔着一条街对视,乍眼看,几天不见的江徕似乎完全变了一个模样,和从前的邢凯亦是判若两人,他为角色蓄起一点胡茬,肤色暗沉、目光浑浊,穿得周正成熟,肩膀微微朝里扣,拎着购物袋站在那里,像一个泯然众人的中年男人,令季风廷难以确认他的身份。

  张张嘴,正要试探着叫出姓名。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看起来三四岁大,蹦蹦跳跳跑过来,一把抱住男人,瞧那脆生生的口型,像在喊他爸爸。而她身后呢,跟着一个女人,相貌平平,看着他俩露出幸福微笑时,容颜却显得格外温柔美丽。

  安静几秒钟,季风廷彻悟地笑了。

  这个人究竟是不是他心中预设的那个人,此时,已经不再那么重要。他没有多余的动作,随后不留恋地移开视线,视周围的人事如无物,像当年孔小雨和邢凯初遇那样,转身,朝着路的另一边,散漫地、离索地、没所谓地走远了。

  他不知道——当然孔小雨也不知道,那个人在原地目送他的背影,很久没有动作。小女孩问,爸爸,你在看什么呀。

  他低头摸摸女儿的脑袋,淡笑一声没说话。又望过去,此时镜头跟随他的视角移动,斜前方,孔小雨踽踽的背影变小、消失,逐渐淹没在人海里。女人说走吧,准备回家做饭了。他便转向与孔小雨去处相反的方向,拉住小女孩的手,一家人说说笑笑,踏上通往爱巢的路途。

  镜头就停留在原地,作为主视角,目送男人离开之后,像被一阵风吹动,无目的地在街上飘游起来,映出无数人的脸,无数的街边店面,停到路口,遇到车水马龙,再缓缓拉高,揽照天南地北,山川江河。

  “哒”一声,最后一次板落下。

  当是普通陌生人的一次遥远照面。可能后来,他们一直分别生活在这座城市的某一个点,或许有机会再碰面,也或许永远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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